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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傅斯年侄女坎坷情感路: 五十载回首春明梦

侯宇燕 2017-8-18 17:40:48


■侯宇燕



把这件事一写再写,总是有缘由的。不是对故事的主人公残忍,而是,我和故事的主人公,本质上是同样的人。这里面有着与书香门第子女的共鸣。

我是在一位著名文化学者那里确认她的身份的——她是傅斯年的侄女。凭着这个信息,还有“美国匹兹堡大学教授”等寥寥几条推测,居然在网上查到了她的名字:元史研究专家傅乐淑。已在世纪之交故世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她自费在北京出版了一本研究元代宫廷诗的小集子,现已成为孔夫子旧书网上的绝版古物。她还先后向中央民族大学、内蒙古大学捐了相当不菲的两笔奖学金(相对她历史学者清贫的收入而言),去世后,一切珍藏书籍更无偿捐献给内蒙古大学。一时间不由好奇,她是否有蒙族血统?或许只是她研究的领域与此相关罢。可那是多么孤独寂寞的领域呵!

她是著名学者的侄女,她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她从小到大看到听到的,必定是多如过江之鲫的优秀青年的事迹。与她同在西南联大学习的,就有杨振宁、李政道、黄昆……那时和今天一样,学理工是最荣耀的事情。况且她还是著名学者的侄女,大家族里成绩优秀研习理工者想必也比比皆是。

于是,在西南联大开始学业时,她选择的是化学系。只是一年后,转到了历史系。

我们无法探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只是我感觉同时代的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对赵辛楣未婚妻的几笔描述,最能入骨三分地阐明她的心路历程:一个女孩子,好好的文科不学,去学什么数学,结果学得叫苦连天,学期末成绩单来了,倒有两门不及格。这下好了,乖乖同意和我结婚。

而她是要强的。她没有退学和某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结婚,尽管那也是一条体面的路。她必须继续学业,于是不得不转到了其实是她真正兴趣所在的历史系。从前追求的是那最耀眼的金边,如今方知那金边天生不属于自己,只能不甘心地退去了。这就是书香门第儿女才有的,不为外人所理解的一种执拗吧。尽管那执拗一折就断。

可是她还是固执地想去摸一摸那条金边。这样人家的女儿,追逐的不是膏粱厚味,不是高官厚禄,只是一缕清名,一朵形而上的鲜花。于是她就这样形而上地爱上了一个从未和她说过话的西南联大人尽皆知的才子。尽管她向别人解释的原因很奇特,因为他有个漂亮的男高音。可他如果只是个漂亮的男高音,她还真的会动心吗?势利么?是的,是另一种势利。

但我明白,她要的是他所拥有的,她自己追逐不得的学术上的体面:物理系高材生。

学物理的!在那时,这四个字戴着何等光环。读物理的自然都很聪明,而且许多学生左右开弓,会弹钢琴,能背诵英文诗,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通才。

父母因子女是物理系学生享尽荣光,女孩子听见“物理系的”,总要高看一眼。中国旅行剧团到西南联大演出,她为准备法语选修课的考试,错过了,自此遗憾了五十年——后来她听说,他也去看了那场演出。她想,如果我去了,说不定能坐在他身边。

说是辛酸,因为无人在明里强求她这样做,是她所处的小社会,无数人的身体力行命令着她。实际上这就更添了一层辛酸。还有一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她的容貌。看看钱学森、杨振宁、李政道,他们都是物理系大咖,他们在青年时代都沐浴在女孩子爱慕的目光里,钱学森1946年回国时,多少家里有着年龄相当女孩的父执亲友眼睛放着光彩请他吃饭,以至于最后干脆摆了一桌群宴。

可他们的另一半,都不是学理科的,蒋英、杜致礼、秦惠箬……她们统统是艺术与文学的精灵儿,但不要忘记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美。蒋英就不必说了,网上公认青年时期的赵雅芝有几分神似蒋英;杨振宁带着新婚妻子杜致礼去见胡适先生时,胡先生说:“你父亲总为你的婚姻大事操心。我就说不必发愁,果然你自己找到了这样漂亮能干的太太”;李政道对秦惠箬是典型的一见钟情,而秦惠箬当年只是李政道的追求者南希的旅伴而已。

而“扔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她,又有什么资本来追逐最耀眼的那一条金边呢?当外在的、特定的原因逐渐淡化后,性格和环境的冲突开始后退,真正的人性挣扎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

她只有苦等。在美国,等着他来接自己,每顿饭都给他留一个座位,叠一朵纸花——这一等,就是整整四十年!不,她等了一辈子,五十年也不止了!以教授中国历史为生的她,私下里写了很多东西。可谁也不知她写的是什么,她藏得很紧,甚至把门也关得很紧。即使最亲近的朋友也无法一窥究竟。在异国的土地上,她也没有朋友,甚至连名字都没印在当地的电话黄本上。为此,她还多交了一块钱。就为了让别人找不到她。她每天唯一的娱乐,是看没有画面,只有黑点的电视。

蛰居于异国小城的她甚至容貌都没有变老。她被所有人遗忘了,像一个鬼,执着地生活于自己的世界。

五十年回首春明梦,她等来的是什么呢?是一个根本不记得她是谁的男人在得知这件“荒唐”之事后寄的一封信,还有一张全家福。里面写着自己家庭美满,希望“以后再不会麻烦他”。这就是他对这半个世纪的等待全部的回答。

她曾经以为他死了,这样就有了个守节的意味。她守的是挂在昆明西南联大校园里,花开如堆雪的木香花上的一个梦。“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熟悉元曲的她,想必对这支昆曲也萦怀不已。那正是令这整整一代异乡客椎心泣血的曲子。

五十载寄居于匹兹堡一隅,等的就是这一个挂在木香花上的梦。“万古春归梦不归,邺城风雨连天草。”终于,梦破了,月残了。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这个残酷的故事居然有个可爱的结局,她实在不是怨妇,而是可亲的女书生。她在得知真相后,虽然痛苦,却说:“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觉得有一句话实在美妙无比。这句话很简单:我能帮助你吗?人总想着这句话,就到不了绝路上。”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她或许会做虚幻的梦,却不会寻死觅活哭哭啼啼,更不会想着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为旧尸骸陪葬的人生,却永远有一颗勇敢的心。

晚年,闲暇时,她会坐在匹兹堡寓所宽大的落地窗边,久久凝望窗外一大片酷似木香花的白山茱萸。美国没有木香花,在中国,这种花也日渐稀少了。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片白山茱萸,就是五十载异乡客特意种下的怀乡怀人之梦啊。

(作者为作家、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