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网红8A景点”狮子林桥
本报记者 刘诗萌 天津摄影报道
燥热了一个夏天的天津狮子林桥,从9月7日早上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在天津消防官方微博接连通报有人跟随大爷跳水后被水拍晕、当地蓝天救援队两天救下十多人之后,9月6日晚,一封名为《“跳水baibai”们决定退出狮子林桥跳水,并诚挚向大家发出倡议——》的公开信出现网上,随后天津城市管理委员会发布通告,从6日晚20时起对狮子林桥外挂景观照明设施进行安全维修改造。
“不让跳了啊,我们要修桥了。”7日中午,《华夏时报》记者来到狮子林桥看到,桥上已经围起了隔离带,桥边摆着三四个椅子,穿着红色马甲的督导员正站在桥边,劝离来迟一步没能看到天津大爷跳水盛况的游人们。
9月7日,已经冷清下来的狮子林桥
飞鸟入林,鱼翔浅底。随着秋天脚步的临近,代表这个夏天最自由的、最有活力的一个群体就此“隐入山林”,天津这座在经济竞争中沉默已久的城市对外展示的窗口也轰然关上。未来,或许人们还能和爱好跳水、冬泳的“伯伯” 们在某座桥下不期而遇,但那都属于另外一个故事了。
“酒神节”降临天津卫
仿佛一曲高亢激昂的奏鸣曲,演奏到高潮时,骤然划下了休止符。
四天前,《华夏时报》记者周日下午来到狮子林桥时,这里还是人山人海的“网红8A景点”,每隔几分钟就有穿着泳装的老年或青年人从桥上一跃而下,围观的人在两岸排了至少500米,不时悄悄对跳水人的姿势加以点评。每次有动作矫健、姿势标准的伯(bai)伯(bai)下水,人群中就会爆发出“哇”的一声赞叹,而如果只是简单跳下来,往往不会在观众中激起“水花”。
海河在天津市域内有70多座跨桥,在“跳水伯伯”走红前,狮子林桥并不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天津站前的解放桥,旧时称为“万国桥”,是一座有百年历史、全钢结构可以开启的桥,是天津真正的地标;被刷成金色的大光明桥,桥上雕塑以日、月、星、辰为主题,桥下有古典女神和天马战车;赤峰桥有“海河之舟”之名,远看像一艘扬起风帆的白色巨轮……
从小在天津生活的人,对游泳和跳水已经习以为常。夏天路过海河时,总能见到有大爷在水里游泳,或者从水里刚出来,在岸边冲洗;冬天也有冬泳队在河里游泳,还有人凿开冰钓鱼或在冰上遛狗。一位当地年轻人说,几年前就在家庭群里看到过有大爷在海河边大喊“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后扑通一声跳水的视频,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在哪座桥上跳的。
与其他桥相比,狮子林桥的一个特点是位于三岔河口,即子牙河、南运河、北运河交汇处,是天津最早的居民点和水旱码头。“从我们小的时候,这块儿就有人跳水了。”一位今年整60岁的“伯伯”告诉本报记者。不过,尽管跳水的历史悠久,观众却是最近才来的:8月下旬,天津大爷自发在狮子林桥上跳水的话题在抖音、小红书等平台上开始走红,被劝阻时毫不在乎地回应“伯伯是(si)文盲”“管得着(zao)嘛”,以及“生存一分钟,快乐60秒”的洒脱和幽默,在青年人中间刷出了一片好感。
狮子林桥变成了“宇宙流量中心”,就不再是属于“伯伯”们或者天津的一座桥,而是变成狂欢节的发生地。走在看跳水的人群中间,你很容易发现周围出现了一个以流量为核心逻辑、洋溢着快乐的现实扭曲力场,仿佛古希腊庆祝“酒神节”时的载歌载舞、醉饮狂欢:河里,上至六七十岁的大爷,下至不到10岁的孩子都光着膀子撒欢;一位 “伯伯”将自己的皮划艇划了起来,有人评论“没人的时候他肯定不开”。岸上,调料企业的直播间工作人员边走边举着手机说“我们今天来看看网红天津大爷跳水现场”,后面另一个工作人员举着“跳水人员免费领水”的背景板跟着她往前走;有企业摊位上摆了许多打卡牌供大家拍照,写着“最近的互联网,属于天津伯伯”,工作人员却举着伞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跳水;还有人牵着羊驼为直播间打广告,告诉围观的大人孩子摸羊驼要“摸(mao)它后背,别摸屁股,摸屁股它啐你,倍儿臭”。远处,时不时还有卖冰棍的大爷骑车穿过,与熟识已久的“伯伯”们挨个打招呼;摆摊唱歌人的歌声远远传来,穿透了眼前的热闹和喧嚣。
9月3日,“大爷跳水”现场的品牌、动物直播
久旱无意“逢甘霖”
过去几年间,天津为了吸引外地游客、提升旅游品牌也作出了许多努力。上一次出现这么大的“热闹”,是2021年5月,由谭鑫培、金月梅等名角曾经演出的“东天仙戏园”旧址,也是后来的民主影剧院改建而成的天津德云社正式开张对外营业的时候。年轻的粉丝在马路对面站了里三层外三层,从白天等到晚上,只为一睹郭德纲和一众弟子,甚至还有人爬到了树上。许多人都记得那个场景,台上说过“那一夜,我曾梦见百万雄兵”的德云班主出走半生、衣锦还乡,为支持丈夫放下事业十几年的鼓曲演员王惠站在门口挥手时泪水涟涟,粉丝们隔着三四条车道喊“师娘别哭”。那个五一假期,天津少见地挤入了全国黄金周热门旅游城市之一。
这次“久旱逢甘霖”,却纯属无心插柳,靠的是天津“伯伯”的精神魅力。几年前,脱口秀演员周奇墨在表演中调侃了热心的天津老年人,在年轻人想不开去美国跳楼时用“listen to伯伯”的英语进行危机干预,那是天津“伯伯”首次成为一个文化符号。
天津“伯伯”们是谁?走近他们很容易发现,来跳水的“伯伯”普遍不是同龄人中最富有的群体,而是一群穷开心的老年人:他们用的水瓶是喝光了的1.5L饮料瓶,撕下包装后装了白开水;骑的车是几乎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锈迹斑斑的老式28自行车;他们关心现在煤气多少钱一个字,关心记者在北京买不买得起房。
严格来说,“伯伯”也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群体,只是一个个戴着泳帽、穿着泳裤的快乐个体。走在狮子林桥附近,总会看到有外地来的年轻人找到“伯伯”合影、录视频,并希望他们说出那句经典台词“生存一分钟,快乐60秒”。
跟《华夏时报》记者聊天的一位“伯伯”说:“老有人找我照相让我说‘什么什么一分钟,快乐60秒’,到现在我都没琢磨明白嘛意思,‘老镰刀’(注:发明该台词的跳水伯伯)说的时候也没跟我商量啊。”他每次被路人拉去合影时都会调侃“合照要钱啊,出场费6万元”,但每次也都分文不取地照完,并坚持喊自己的台词:“来到了天津卫,嘛也没学会,学会了开汽车,轧死200多”。
被问及为什么在这跳水时,好几位“伯伯”都强调了一点:“海河是咱天津的母亲河”。郭德纲单口相声《枪毙任老道》的开头,就是一个住在三岔河口岸边的孩子“棒槌”,出门去河里“洗澡”发现命案的故事。天津历来都是一座逐水而居、靠水吃水的城市,市民文化慵懒随性,游泳和洗澡的概念对那时的天津孩子而言没有太大区别,不过都是去海河里扑腾扑腾而已。而现在,海河畔一座座崭新的办公楼盖了起来,一个个充满商业气息的商场开张了,早年间天津人浓郁的生活气息却渐行渐远。
因此,也不用去问每个“伯伯”的名字和故事,他们都是长大了、变老了的“海河的儿子”。那个小名叫“棒槌”的小男孩结了婚,生了孩子,孩子长大了他也退休了,孩子去外地工作了,他就还回到这条河里,享受片刻的无拘无束的自由,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甚至孩提的时代。
没被解答的选择题
2023年是一个充满变数的年份。从上半年的淄博烧烤到下半年的天津大爷跳水,人们用群体关注的力量自下而上制造了一个个舆论爆点,不再只是被动接受传统自上而下模式的推广和宣传。
然而,城市管理者也被这“泼天的富贵”打了个措手不及:海河跳水本来就处于灰色地带,部分管理规定虽然不允许在海河里游泳,过去依循人情也没有“一刀切”禁止。狮子林桥下水深超过6米,随着伯伯跳水的走红,来这里跳水的不再只是水性好的本地人,越来越多外地人,从来没有跳过水的人甚至“网红”都赶来参与这项“流量活动”。不能放任不管,也不能一禁了之,这对于天津这座许久没有被聚光灯对准过的北方城市来说,更是一场城市管理精细度的巨大考验。
记者3日在现场的不长时间就见到了好几拨“新人入场”:一对在附近逛街的本地情侣被现场气氛感染,男孩感叹天津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也想下去试试;有第一次来的中年人背着书包来了,包扔给岸边的陌生人看着,外衣一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桥上一阵骚动后出现好几面五颜六色的“大旗”,有其他城市的协会组织前来交流切磋;有四五个西北口音的年轻人结伴到海河里游泳,当中大多数都下了水,有一个在岸边拿着所有人的手机,用难懂的方言向水里的同伴大声喊话。
9月3日,志愿者劝告跳水者注意安全
同时,“乱”与“治”的矛盾在这里也略显暧昧:桥畔,警察和综合执法人员严阵以待;桥上,一位穿着橙色马甲的志愿者,举着印有“Police”字样的黑色喇叭,劝告大家注意安全,谨慎跳水;水里,一辆巡航管理的船开过,播放着“不要下河游泳、跳水”的警告,但并没有人离开。
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城市与房地产经济研究室主任、中国城市营销发展报告课题组组长刘彦平告诉《华夏时报》记者,无论是淄博还是天津的“走红”,其实都不是城市品牌范畴,不是以城市引导为主的。但这种走红提升了城市能见度和关注流量,为城市品牌建设提供了宝贵契机。
然而,这道选择题最终没有被解答。“感觉很可惜。当然,全程没有出现太严重的伤亡事故,也是尽力了。”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马亮认为,自从8月下旬走红以来,天津公安消防等政府部门在默默行动,但却没有哪个领导干部站出来发声,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他认为,天津本可以好好利用这个引爆点和增长点,包括从户外转室内、邀请大爷进场馆,也不失为一种长期发展的可能。
责任编辑:徐芸茜 主编:公培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