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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商业的手段实现公益的目的,可行吗?——专访SEE基金会环保公益行业发展项目总监王亦庆

周南 2023-11-1 09:12:57

本报记者 周南 文梅 北京报道

“公益”与“商业”这两面旗帜,在2017年“两光之争”时被高高举起,引得热闹纷纷;还未有定论,就被轻轻放下,又难免引得不少人失望。

探索和追问却未曾停止。10月下旬,《华夏时报》记者对SEE基金会环保公益行业发展项目总监王亦庆进行了专访,就“公益”与“商业”这个由来已久且复杂宏大的命题聊了聊。

这是记者第二次与王亦庆对话。上一次则是为明晰“创绿家”和“劲草”如何发挥项目的有效性,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记者看到SEE基金会是一家具有充足的企业家“基因”的基金会,以及其所支持的项目中对“公益”与“商业”的讨论多处有迹可循。

当时,王亦庆以创绿家资助过的一个做雨伞集水收集器(减塑项目)的团队为例,向记者回忆了项目的纠结,“在决定是否资助这个团队前,评委们进行了激烈的讨论。这个团队抱着商业目的,但产生的效果客观上是件好事,如果他们后来赚钱了,那我们支持他赚钱对不对?SEE基金会作为一个非营利组织,应不应该支持带有商业色彩的机构和项目……我们其实到现在也没平衡好,直到现在每年选新时,都因为这点‘打架’。”

SEE基金会的“纠结”恰恰反映了“公益”与“商业”的纠结,也在一定程度上直指2017年“两光之争”的核心——“公益商业化”是否可行以及如何运作。

专访也就此展开:SEE的项目是如何处理公益与商业关系的?用商业手段实现公益目的,真的可行吗?基于对SEE项目的思考和“两光之争”的回顾,今天,当我们谈论“公益和商业”时,究竟在谈论什么……

为什么是“公益”和“商业”

王亦庆认为,在谈论其他的之前,首先要看到谈论这二者的落脚点和背景,即为什么谈论的焦点是‘公益’和‘商业’。

“人们为了解决社会问题去推动公益事业的发展,在这个过程中,不可否认的是,人们确实发现商业中有很多先进经验值得学习,如注重效率、创新性、管理经验、组织发展模式、创业家精神等等。因此公益可以向商业取经,学习这些非商业本质的经验——之所以称之为‘非商业本质的经验’,是因为有些经验不仅仅属于商业,例如,科研等其他工作也强调效率、创新……但是话说成这样就没人听了,所以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且从老百姓的感知上来说,商业的此类特点又尤为突出和广泛应用,以及不排除由于商业中包含人性利益驱动等因素,讲商业更易被理解,最后就缩减成了‘公益’和‘商业’。”

但问题在于,只提“公益和商业”,很容易让人产生“做公益这件事,就是由这两个力量在推动”的狭隘感,而忽略了其他他者。

“所有的自我都是因跟他者的对比而产生的,当公益定义自己是一个自我时,一定与非自我形成了某种区隔、某种社会分工上的错位,而这个‘非自我’不是只有商业。”在王亦庆看来,即便“公益”和“商业”常常成为定义、讨论、比较、选择、融合的焦点,但站在公益的角度,商业只是可借鉴学习的维度之一,还有学界、政界、传媒界、娱乐界等等,每一类界别都有可能为公益贡献一些不同的东西。

公益究竟要向商业学什么

在明确“商业并非公益的唯一他者”、这二者也并非在寻求冲突的前提下,便可以去向第二个问题:当这一轮的讨论风潮只有公益和商业时,公益究竟要向商业学什么?

除了上述列举的一些“非商业本质的经验”,王亦庆认为,公益要和商业学的不是赚钱,而是一种闭环思维和战略意识,“从企业生产经营的整个模式中,可以看到企业在追求商业价值的过程中,会做长线、中长线安排,会考虑市场铺设、产品研发、财务管理、人事行政等等,以便逐步实现企业的发展目标。而很多公益人会有‘我先把事做了,做完再想着上哪要钱’的短视,因而组织很容易落入发展瓶颈。所以社会组织为了追求社会价值,也应该有长线规划和相对明确的目标,以此积累自己的资源、‘铺设’捐赠人等等。”

对于这种闭环思维上的差异,王亦庆列举了在创绿家和劲草中常出现的一幕。项目选新时,企业家导师会问公益组织:你的模式是什么?公益组织就会把自己如何通过业务解决社会问题的逻辑说一遍。企业家导师便继续追问:所以你的模式是什么?公益组织则一脸茫然。“实际上,商业里讲的模式不止于产品的价值和有效性,还包括卖给谁、卖多少钱、能不能实现闭环可持续等等。而公益组织由于更加关注问题的解决,而且大多仍处于探索解决方案的过程中,会较少关注闭环。‘模式’这一个词的差异又会引发‘战争’,公益组织觉得企业家根本不懂公益,全是商业思维,企业家觉得公益人效率太低,不切实际。”

王亦庆又列举了一个有效的“模式”——蚂蚁森林。他认为,蚂蚁森林的贡献绝不止于种树,它真正的社会价值在于影响了几千万甚至上亿人的生活方式,他们通过坐公交或骑自行车出行获得蚂蚁森林的能量,而这实际上是通过减少碳排放实现了对环境的贡献。“这当然只是公益逻辑发生作用的一环,仅靠这个养活不了自己。所以我们也能看到支付宝通过平台汇集了企业、基金会等各种资源,例如,企业看中平台的流量,愿意出钱种树,只要在发证书时叠加广告或logo露出。支付宝充分利用了巨大的流量,实现公益、商业两不误,甚至现在很难说清它的公益和商业谁反哺谁。所以至少从公益模式的闭环思维来看,它是成功的。”

当然,至于具体向商业学什么,是根据不同公益组织、个体所看重的东西决定的。而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基于公益的使命和对他者的观察,公益会试图寻找边界,因为有些东西可以强化公益达成使命的能力,直接拿来为己所用,有些东西学了则会弱化甚至改变公益之所以为公益的根本特质——这正是康晓光想讲的核心点,也再次将记者的追问重新导向“两光之争”的核心。

公益和商业可以“融合”吗

公益和商业可以“融合”吗,或者说公益商业化运作可行吗?

先重温一下徐永光和康晓光的争论:前者是公益前辈,身处公益当中,他痛心疾首地呼吁创新和变化,试图推动公益同行离开自己的舒适圈,希望他们敞开心扉拥抱商业的优点,关注效率、完善自身,以提升整个公益界的行动水平;后者是严谨的学者、是公益的观察者,他强调定义和标准,强调守住公益的理论边界,他担心在前者的影响力之下,不适当的“公益商业化倡导”会使商业过度侵入公益领域,而缺乏判断力的公益人可能因此将公益变为创造个人私利的工具。因此他坚持在“用”的层面吸纳商业的要素,吸纳工具性的东西来提高自身的效率;在“体”的层面,则没有丝毫妥协,不是越来越“利己”,而是更加坚定、厚实、有效地“利他”。

“他们做了各自身份中应该做的事。康晓光是在徐永光的基础上表达了一个并非完全对立的观点,他强调公益在离开舒适圈、向前迈步时,不能是一条永无止境的射线,而应该是有边界的线段——他是试图帮徐永光划定一个边界。所以其实没什么‘之争’,二者的‘辩论’是一个相互补充,以至于让公益能够被表达得更加完整的过程。”王亦庆说道。

由此,今天也产生了一个非常常见的表达,即“我们欢迎以公益的使命为目标、以商业的手段来解决社会问题”。

对此,王亦庆直言,“这只是一个宏大的界定、是逻辑上的一个大致方向,它无法指导实践,甚至可以说只是个口号,因为公益和商业的边界难以区分。例如,有人认为做公益时只要涉及收费就是商业手段;有人认为只要收的费用不高于成本就没问题,但是如何界定这个成本,硬件设施还是人力成本,机构发展的保障风险金算不算成本;也有人觉得只要不分红,或者分红比例低,也是公益……”

一个有趣的“矛盾点”是,即便王亦庆称“它无法指导实践”,但SEE基金会确实这么实践了。

当年的雨伞集水收集器项目最后讨论的结果是,“这个团队未来也许能赚钱,但如果仅仅是为了赚钱,他们会有更好的路径来设计项目,这说明他们仍然是为了要解决塑料袋被大量浪费使用的问题才设计的项目。而且如果他们最终真的赚到钱了,商场地铁门口塑料袋过度使用的问题也就随之得到解决了。创绿家更注重环境效益,所以即便他将来走向商业道路,我们也支持了一个解决环境问题的项目。”

创绿家还因此形成一个共识:不明确地把“不能有营利”作为伙伴选拔的门槛,重要的是有更多的人想解决环境问题,也有办法解决环境问题。“所以哪怕是商业目的,只要对环保公益有很大价值,我们也保持宽容和弹性。当然如果是公益目的、对环保公益有价值我们就更要优先支持。”王亦庆说道。

公益和商业怎么“融合”

至此,二者如何融合,或者说“公益商业化”如何运作的问题也已经呼之欲出。

“公益向右,商业向左,左右逢源,殊途同归。”徐永光在《公益向右 商业向左》一书中给出了他的解答,在他看来,当公益与商业交集于公益创投和社会企业时,二者便“殊途同归”了。真的如此吗?

公益创投这种公益资助方式借鉴了商业领域的创投模式,强调资助方在资金投入之外,还与其支持的中小型公益组织建立长期互动,包括项目的评估、管理和督导,甚至是相应的人员支持——SEE基金会的创绿家和劲草项目恰恰是一种公益创投。在记者看来,“有趣的矛盾”已经表明了SEE基金会的态度和实践结果——即使直到今天企业家导师、公益导师、公益伙伴在项目选新和陪伴支持的过程中,依然“纠结”不断。

至于社会企业,则是另一种风貌。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课题组负责人、创绿家和劲草项目十年评估专家晋军此前在接受《华夏时报》记者采访时指出,随着外部环境、特别是社会治理政策的变化,利用商业思维、市场手段来实现公益目标的社会企业,正在成为越来越多环保组织选择的道路。但是,国内目前没有关于社会企业的法律,业界也没有形成共识,这就导致对其缺乏管理。因此,有人担心“假社会企业”打着社会企业的旗号,脚踏两只船,既盈利又通过基金会申请资金,把市场和社会的好处都占了。而且这种“假社会企业”力量很大,在牟利的过程中要占领市场,他可能会因为缺乏道德约束而打压“真公益组织”,后者因无力竞争而逐渐消亡。另外,有的社会企业在一定时间内,赚钱和公益是重合的,但不排除一种更糟糕的情况:当他的逐利目标压倒公益目标时,公益就只是竞争手段,他可能顶着公益光环,让产品价格更高、销量更多。

另外,记者了解到,也有观点认为“过分抬高社会企业,贬损公益组织,模糊公益与商业的边界,势必侵蚀公众的公益热情,误导资源流向,使本来就不足的公益资源流向商业。”

“所以,回归到具体的对支持项目的选择中,SEE基金会如何确定一家社会企业的公益性,如何把控伙伴‘先营利、后公益’的风险,甚至如何排除那些‘以公益之名、行逐利之实’的投机者,都值得深思。”晋军说道。

追问至此,对公益与商业的平衡,行业依然没有一个定论,但随着近些年ESG、企业社会责任、商业向善等被反复提出,以及结合公益与商业的实践来看,二者“融合”已是趋势,且正在发生。不过,无论如何,在与商业的碰撞中,公益都需要审视自己:有哪些可以改变、有哪些必须改变、有哪些最好别改变、还有哪些一定不能改变——“只是关于这种边界,暂时还没有一个标准答案。”王亦庆说道。

饶是如此,记者也在持续的追问中,试图明确SEE基金会的态度:放下无意义的辩驳,基于创绿家和劲草等项目的实践,探寻公益与商业等其他他者的边界、探寻公益与商业等其他他者的“融合”方式,以此推动社会问题的解决,为其正解。

责任编辑:方凤娇 主编:文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