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任孟山 北京报道
李兆忠,1977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现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曾游学日本多年,著有《东瀛过客》、《看不透的日本》、《喧闹的骡子——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等。《暧昧的日本人》在1998年曾经出过一个版本,但是这次的修订与原来相比,变化巨大。在今年中日关系复杂多变的时空背景下,我们在稍显杂乱的社科院文学所当代室做了一次访谈。
《华夏时报》:通过你的观察,《暧昧的日本人》,“暧昧”怎么讲?
李兆忠:“暧昧”这个词的意思是自相矛盾,似是而非,有很多东西模模糊糊。日本人的这种情况,我去日本之前没有感受到,但是已经感觉到了。我去日本之前,关于日本的知识来源有两个渠道。一个是小时候的电影,像《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等,那些都是被妖魔化的日本人,什么猫眼司令、毛驴大队长啊等。显然,这不是真实的日本人。到了文革以后,这种情况有所改观。比如引进了日本的电影——《追捕》、《幸福的黄手帕》,其中反映的日本现代化的状态,让我们大吃一惊。还有高仓健的形象,日本人这么彬彬有礼,做事情这么认真、敬业,另一种日本人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是日本人的两极。后来我发现,这两极都没错,错的是不应该分开,我在日本发现这两极是融为一体的,就是说统一在一个真实的日本人身上,自相矛盾比比皆是。比如,日本人非常推崇自然,建筑都是原木,吃的是生鱼片,但是另一方面是他们又高度的人工化,像盆景、微缩庭院,包括生鱼片,搞得那么精致,分不清人工与自然。再比如,日本人一方面很开放,另一方面很传统,三天两头过传统节日。还有,日本人的宗教人口是其户籍人口的两倍到三倍。
《华夏时报》:怎么讲?
李兆忠:日本人加入宗教,都是有名册的,这些名册的人口加起来是日本人口的两倍多。也就是说,一个日本人会加入两个或以上的宗教组织。这也很矛盾。就像本来是两码事的佛教与神道,但是寺庙和神庙是放在一起的,紧挨着。
《华夏时报》:那中国人暧昧吗?
李兆忠:暧昧是所有国家的人民都有的,是一种精神现象。但是像日本人这样走得如此之远,那么极端,甚至会成为日本人的精神品牌的,很少。
《华夏时报》:你在书里写日本人有“骨子里的排外”,你在日本是如何感受的?
李兆忠:说日本人排外是很平常的,他们不可能不排外,这是岛国的特征之一。日本不排外就不能称之为日本了。比如说,日本人之间,有着特定的符号,沟通时如行云流水,但你与日本人相处,即便你的语言水平很高,你也很难进入到他们这个社会。因为日本是个岛国,自古以来,尽管它有很多文化上的吸收,但是跟外部世界的直接接触很少,所以,自然而然地排外。往小了说,中世纪的日本,是“村落文化共同体”,村落主要是水稻作业,要集体完成,个人需要别人的帮助。还有像海啸啊、地震啊、台风啊,个人力量都不行,都需要集体。所以,集团内部的日本人是非常讲究纪律的,集体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
《华夏时报》:但是,你说“排外”,其实每个国家都有排外,比如法国最近发生的驱逐吉卜赛人,但是不是只有日本人是“骨子里的排外”?
李兆忠:“排外”这个事情我觉得都存在,普遍存在,因为涉及到民族、国家利益的时候,首先是维护自身的利益。这种现象在很多民族、国家都存在。但是我现在说的是一种文化心理上的排外,因为日本人(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驱逐人家的问题。日本人其实很讲信誉,没有种族纷争。
《华夏时报》:但是,除了“排外”,你还在书里说“喜怒无常的日本人”、“擅长偷袭的民族”等,看上去好像你对日本有成见,是这样吗?
李兆忠:作为一个中国人,带着我的知识背景,带着我的记忆来看待日本人,但是我觉得没有歧视性的东西,还是相当客观的。其实,我这个书比最初的时候要客观多了,可能跟我的年龄、阅历、阅读有关系。但是,像有些人说的“客观”如果连中国人的立场都放弃了,那叫什么“客观”,那是瞎扯。就像《南京!南京!》,艺术上是不错的,但是没有立场。它好像要站在一个普遍的立场上,但恰恰放弃了中国的立场,甚至是站在了日本人的立场,即它来替日本人向中国人道歉,你一个中国人来代替日本人向中国道歉,不是有点搞笑吗?我作为一个中国学者,肯定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但这不意味着我可以情绪化、不尊重事实,我还是非常冷静、非常理智地对它做出分析,一定不能违背事实。其实,我对咱们自己的国民性、劣根性的批判也蛮厉害的,因为我们只是去骂了日本人一通,没什么积极意义。
《华夏时报》:我觉得每个国家都有各色人等,或高尚或卑劣,或宽容或排外,等等,也就是说很复杂的一个群体,但是用“中国人”、“日本人”这些词,好像大家都是一样的,你觉得这个合适吗?
李兆忠:这个问题特别好!涉及到民族、国家。但是,不说“中国人”、不说“日本人”,那我们说什么呢?说白领、蓝领、小资?这些概念都有用,但是不能完全概括。所以,“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美国人”也好,这些都是有用的。我们说日本人怎么样,说中国人怎么样,我们说的是他们里面的一个整数,不是小数点后面的。石原慎太郎是日本人,对不对?大江健三郎也是日本人,对不对?这两个人差得很远,但是这不妨碍我们研究日本人的共性啊。我现在说的“日本人”是个整数,是具有普遍倾向的,具有共性的,就像我们研究“中国人”一样。
我觉得我们现在对日本人的了解还很不够,这是很不应该的。中国和日本相比,在很多方面差得很远,普遍来讲,要差三十年。我看现在中国的网民和日本的右翼,都肆无忌惮地放言。有些网民说什么到日本去复仇啊,等等。日本内部也有这样的观点。其实,中日关系的最关键在中国自己,中国真正成为了世界的强者,事情很好办。
《华夏时报》:崇拜强者?
李兆忠:对。你想日本人吃了美国的原子弹,最后还对美国那样。这就是日本的国民性。但是,如果你自己的事情弄不好,他就会蔑视你,他从甲午战争以后就开始蔑视你了嘛,他现在是蔑视加上恐惧双重,跟以前相比还算是有点变化了呢。因为有些中国人的暴发户心态,日本人看不起。你想,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经济总量刚刚跟日本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平起平坐,但是你的人均GDP只有他的十分之一呀,你有什么好牛的,对不对?中国人的心态要调整。不过,(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日本逐渐有恐惧,因为中国逐渐强大。但是,中国的事情如果真的弄好了,他的蔑视以后会逐渐变成佩服,恐惧会变成敬畏。其实,没有两个民族像中日这样具有互补优势,体现在方方面面,文化方面也是如此,你看中国的汉字传到日本以后,后来是日文反哺中文,中国的现代文化中有很多是受日本影响的。我刚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本书,是谈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的,写到了日本,可以和我现在这本书比较阅读,会收获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