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任孟山 北京报道
记者见到张翠容的时候,心里暗自吃惊,因为她有些纤瘦,说话和动作都很有女人的柔度,其本人也没有网上照片的硬度,根本不像传说中的“华人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战地女记者”。但她确实曾服务于西方及中文媒体,包括BBC World Service和Inter Press Service,《香港经济日报》与现代传播等,其后以独立记者的身份活跃于两岸三地,为内地、香港、台湾多份报纸、杂志、电台报道国际事务。自1998年开始,经常背着行囊,不惧危险,只身游走在国际边沿的第三世界,采访过的国际大事件有:印度尼西亚民主化进程、柬埔寨红色高棉解除武装、东帝汶独立公投、科索沃危机、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的最后岁月、巴以冲突、伊拉克战争、拉丁美洲新世纪革命等。同时,她还采访过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巴勒斯坦自治组织已故主席阿拉法特、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东帝汶开国总统古斯芒、柬埔寨王子拉那列。
除此之外,她在行走中会不停地书写,中文繁体著作有四本,分别是《行过烽火大地》、《大地旅人》、《中东现场》和《拉丁美洲真相之路》。我的采访源于她的近作,也是她在中国内地的第一本中文简体作品,名为《拉丁美洲革命现场——一个香港独立女记者的真相之路》,展现了其永无休止的人间行旅,以及她对人性美好与世界美好的不停思索与追寻。这次采访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对这位战地女记者的更深一步了解,更加对拉美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华夏时报》:你的书快要涵盖全世界了?
张翠容:我是这样子的,喜欢到处跑,东亚、东南亚、阿富汗、巴尔干半岛,在这些地区采访,我的采访很多都是国际新闻的头条,像东帝汶等。我去采访的时候都是和西方的媒体一起去的,我就把这些经历写出来,还有一些不同的观点,出了第一本书,叫做《行过烽火大地》。第二本书是散文,是我到处跑的经历(书名:《大地旅人》)。第三本书是中东现场(书名:《踏上中东烽火线》),从2002年开始,一直到2006年。不过,也不是住在中东,但每次去都会呆一两个月。中东很有意思,冷战之后其实非常值得关注,特别是文明的冲突,等等。但是,在香港华人社会,大家对中东一无所知。本来我在阿富汗做采访的时候,没有人理会我,尤其是9·11之前。美国攻打阿富汗后,有香港记者,不是学生啊,打电话问我:“阿富汗在哪里?阿富汗是不是巴基斯坦?”巴基斯坦和巴勒斯坦都分不清楚,还以为是香港的翻译跟其他的不一样。后来呢,我觉得拉丁美洲也很有意思。进入21世纪,拉丁美洲进入一场革命,是和平革命不是暴力革命,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应该花一些时间去了解。不过,比去中东要辛苦,因为太远了,飞机要坐30多个小时。
《华夏时报》:你在拉美呆了多长时间?
张翠容:我(上个世纪)90年代也去过,可是都是考察啊、旅行啊,去采访是从2006年开始,采访墨西哥大选,后来去中美洲,委内瑞拉,然后去南美洲。
《华夏时报》:像去中东一样,来来回回?
张翠容:对。总是待在那里,很辛苦,而且还要写稿子。
《华夏时报》:作为独立记者,你的稿子不是供给固定某家媒体的,对吗?
张翠容:对。因为在一家报馆里,对于拉美的新闻,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是,只要我过去,去采访,只要我带东西回来,还是有读者的,因为如果没有人讲,没有人写,没有人报道,读者也会比较沉默,不晓得。其实,读者还是很爱看。
《华夏时报》:拉美所有的国家您都去过了吗?
张翠容:去了蛮多国家。古巴在最困难的时候,(上世纪)90年代我去过。后来去了巴拉圭、委内瑞拉、阿根廷等。转了很大一圈,不记得去过多少国家。
《华夏时报》:你对拉美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张翠容:拉美的治安非常不好,中美洲经常会发生绑架。他们绑架之后,会问你的国籍,然后找大使馆要赎金。他们不怕有什么外交问题。
《华夏时报》:那你在拉美采访遇到过生命危险吗?
张翠容:有。在尼加拉瓜。那里很暴力,警匪一家,你报警也没有用。杀了人,只付50美元给警察,就没有罪。拉丁美洲跟中东不一样,拉丁美洲主要是治安的问题。我在委内瑞拉碰到内地的驻站记者,晚上都不敢出去的。他们跟我说:“张小姐,你不要出去嘛。”因为他们很多人都曾经给抢(劫)过,包括有些去过的官员。我住在市中心,很复杂,因为五星级(宾馆)都在很远的地方,而且我也住不起。他们知道我住在市中心,都说:“你不要再住在那里啊!那是土匪区。”我说:“我也想住在五星级啊,可是怎么住得起啊。”不过,因为住得时间长了,附近的土匪都认识我了,成了朋友啦。
《华夏时报》:你采访过查韦斯(委内瑞拉总统),怎么看他?
张翠容:我觉得只有他敢说,所以呢,很多穷人都喜欢他。他有时候不顾外交规格,可是他讲出了事实啊。你看拉丁美洲过去一直受压,翻翻历史,会看到很多改革的人物后来被美国推翻了。其实,拉美有了一个历史机会,因为9·11之后,美国去打阿富汗等等,一直没有机会来理会拉丁美洲,才出来了查韦斯,如果美国不是去打仗,可能会很快干掉他了。以前拉美想改革,真的不容易,现在有机会了。你看拉美在21世纪的十年向左转,就是因为美国没有空。拉美过去一直都有这种期待,比如追求独立、自主、把握自己的资源……
《华夏时报》:墨西哥离美国太近了。
张翠容:对。墨西哥离美国太近,离天堂太远。所以,拉美有了机会,我觉得是个实验。它们反对全球化,反对美国主导下的全球化,它们的口号是“另外一个世界是可能的”。拉美在21世纪的革命不仅仅是属于拉丁美洲的,是属于全人类的。面对英美主导的新自由主义,他们敢说,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作为一个弱小的地区,能够站起来,向美国说不。
《华夏时报》:拉美国家的领导人愿意接受采访吗?
张翠容:非常喜欢。不过呢,有些敏感。因为拉美国家,比如我在委内瑞拉,他们的派系斗争很厉害,(拥护)查韦斯和反对查韦斯的,差不多一半对一半,这个国家很分裂。我去采访一个支持查韦斯的合作社,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还以为我是反对派,因为反对派也会派人过来说话啊、抹黑啊,等等,所以他们对记者也很紧张。还有,不单是委内瑞拉,像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等,他们要推动改革,媒体是很重要的力量,可是很多媒体都是原来的政权留下来的,基本上是新自由派,他们都反对的很厉害,所以,跟革命者之间有一种张力。拉美的革命不仅是摆脱美国的控制,还有对内部媒体的再造。好像是半岛电视台的记者采访玻利维亚总统莫拉维斯,他就很紧张,害怕媒体为反对派说话。
《华夏时报》:他的媒体资源本来就少?
张翠容:对,因为媒体经常来抹黑他,攻击他,他以前是个工会领袖,教育水平也不高,所以觉得媒体老来挑战他。
《华夏时报》:你采访过的拉美领导人,哪个印象最深?
张翠容:玻利维亚的一个副总统,叫Alvaro Garcia Linera(阿尔瓦多·加西亚·连纳亚),他本身就是一个社会学家、社会学教授,所以你跟他谈,他会很有系统地给你讲。还有,他的出身也很传奇,他本来是个中产阶层子弟,对社会也没什么激情,但是他在墨西哥留学,他的一个室友参加墨西哥运动,然后他也参加了游击队,后来又研究马克思,现在成了拉美马克思主义者最有名的人,当然拉美的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不一样。他强调要继承切·格瓦拉与卡斯特罗的独立自主精神,团结拉美,但不是大搞共产。他给我的印象很深,做了副总统还是去教书,很受学生欢迎,他长得蛮帅的,哈。本来我没有机会接近他,但是有一次他讲完后我就冲了过去,他的保镖拦住我了,我不理,然后叫:“Professor Garcia(加西亚教授)。”他转过头,很奇怪地看着我这个长着亚洲面孔的女孩子,就走了回来。我就跟保镖说:“副总统要跟我讲话,请走开。”哈哈。
当然,查韦斯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刻。我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有这么多的精力!我觉得他真的是一个为人民的总统,因为他花很多时间(跟人民在一起),他上台以后,大家对他的期望很大,当然他也有他的问题。他为人民,从很多方面能够看出来,穷人有很多话要跟他讲,他在总统府开了一个窗口,人民每天都可以将字条放进去,会收集很多。你不要以为他收集后就会丢到垃圾桶,他每个都看。他有一个节目,叫“总统先生,你好!”他真的讲,我曾经在他的节目中递过字条,节目结束后他跟我说:“香港来的记者,你还有问题啊?”他还打电话给老百姓,说:“我最近要推出一个政策,想听听你的意见?”老百姓都不相信是总统打电话来,说:“你要是总统,我就是皇帝!”然后就挂了他的电话。他后来在节目中就说:“真的是我打电话,下次不要挂电话,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民主,他自己说要实现跟美国不一样的民主——参与式民主。你看呢,老百姓的字条他也看。
《华夏时报》:拉美国家的媒体上,有关中国的消息多吗?
张翠容:其实,拉美因为要摆脱美国,寻找另外一个市场,所以,中国对他们来讲很重要,有关中国的消息也蛮多。当然,也是因为拉美是中国的一个市场,中国(人和企业)现在跑过去的也多,像中石油、中石化等。
《华夏时报》:你说“这是一本有关人性的书”而“不是一本新闻追踪书”,为什么这么说?毕竟,它是以你的采访经历写就的书。
张翠容:因为我这个(书)不是从新闻的角度,我是希望让读者看到自己、看到人性共同的一面。我是想唤醒读者对理想的追求,我想让读者看到他们追求理想国以及他们的汗水与泪水,对美好社会的不放弃。因为我觉得如果当地人放弃了对美好社会的想象,就可能没有希望了,太意识形态了,就会造成社会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