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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孤独的“红学”斗士

陈湘鹏 2012-7-3 17:14:00

本报记者 陈湘鹏 北京报道

   周汝昌先生于5月31日辞世,由家属向外界简单发布了消息。没有追悼会,没有吊唁仪式,这位95岁的红学家唯愿摒却尘俗,清清静静地离世。
    不少人对红学颇有微词,质疑中国学者浪费大量资源在一本小说上,这种成体制成规模的研究“无用”于社会。在周汝昌老先生辞世之际,有人重提这一观点。王朔也在微博里说:“对于周汝昌老先生逝世表示沉重的哀悼,虽然我觉得他所从事的红学是全世界最无聊的学科,但对他一辈子能孜孜不倦从事这么无聊的事儿,感到十分的敬佩!”
    作家夏商批评道:“《红》再好,也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全国吃曹雪芹饭的痼疾不下万人,占用了大量编制和资源,去研究一本未完稿的小说。实在没东西说了,就开始各种莫须有的钩沉和考据,简直是荒唐。”有好些批评者更称红学为迷途、伪学问。
    然而沉缅于《红楼梦》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远非轻浮之辈,从古到今的名单也蔚为大观。有人以 “无用之博雅,远胜有用之喧嚣”反驳批评者,认为否认现代红学的成果,是一种对文化的粗暴。而对于周汝昌这种与一本书相伴的人生,换一种眼光看,也有其美丽与独特。
    令人宽慰的是,有不少人在微博上纪念周老,也纪念这份生命的情致。有人在留言中写道:一辈子与一部伟大作品长相厮守,或许未必构成一种伟大人生,但肯定会活出一派美妙人生;哪怕长期身陷耳目失聪失明之境,一股富含教养的幸福感,也会带来实实在在的滋润,并足以补偿所有不幸。
耳聩目盲摩红楼
    周汝昌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1952年以后任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外文系。对西方文化的接触,对他并未形成决定性的影响,30岁时他开始红学研究,其体系来自胡适所建立的“新红学”基本构架。
    新红学以五四为界,区别于评点派、索隐派等旧红学流派。它以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为起点,运用科学研究方法与方法论开启了考证派的方向。1925年成立的故宫博物院,许多文献档案被挖掘,更支持考证派成为后来红学界的主流力量。
    1940年代末,周汝昌参与到红学研究中。他把研究对象学理化,把作者、版本、脂批、佚稿等方面的研究,连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充实成一个血肉饱满的庞大体系”。
    今天我们对《红楼梦》的了解,很多来自于前人的研究:非经胡适的考证,我们不知道《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周汝昌的研究,则贯通曹雪芹家世生平资料,使小说价值更为深邃。
    之所以孜孜不倦地挖掘《红楼梦》的文本和文化价值,周汝昌给出的答案是:思想情感之伟大;学识广博之伟大;气味品格之伟大;才情诗境之伟大。这种热爱堪比“失足”,竟使一个人从30岁开始,至95岁的漫长岁月里,反复摩挲一本小说而无暇他顾,以至耳聩目盲、陋室孤灯,身后留下60部红学著作。
    1947年,周汝昌发表关于曹雪芹卒年的考证。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成为开创性的曹学专著。其价值在于“一个是建立了‘曹学’;二是将‘曹学’与‘红学’紧密结合,体现出一个根本认知:‘曹学’方是‘红学’的根本基础;三是从文、史、哲三大方面来综合阐释《红楼梦》的高层次文化意义。《红楼梦新证》兼及脂砚斋研究,探佚研究和版本研究,红学体系的雏形已经出现。”
    1954年,周汝昌开始失聪。1974年,他视力急剧下降,已无法大量阅读红学界的新成果,在近十年时间里,对红学的了解主要来自他的几位论敌和崇拜者。
    1976年,周汝昌进一步把《红楼梦》实证研究体系化、专门化,体现了这一时期实证红学的最高成就。
    80年代以后,他关于“红学”之界定、对红学的回顾、对丰润说、曹雪芹画像的考证,再次掀起了新红学浪潮。
    晚年,周汝昌一直以口述的方式延续自己的红学研究。离世前一周,他向女儿口述了新书的提纲。
    1979年以来,周汝昌一直蜷缩在北京东城一处蜗居中,居住条件从未改善过。其子周建临坦言:他哪里有什么遗产!他住得很简陋,说是红学大家,完全是一个穷人,独自过着俭朴凄凉的老年生活。
一生与书相伴
    一生相伴红学,他也陷入了自己的个性和命运之中。
    早年成名,50年代已成为红学界的大学者。他斥《红楼梦》后四十回为“狗尾续貂”,篡了《红楼梦》的真味儿,却因此而被孤立了。随后他又对“名家”、“势力”耿耿于怀,陷入越来越深的孤独中。此孤立绵延几十年,他成了只有一个人的“少数派”。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陈维昭称周汝昌在“红学史上,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如果做一个统计,人们会发现周汝昌得到的批评要大大地超过赞许。他的缺点和错误如此不加隐饰,以致很多BBS上的“红迷”可以居高临下地对其品头论足。
    他被迫成了“斗士”,为坚持和维护自己的学术见解而展开了韧性的、几乎是毕生的“战斗”。也因为论述之争,他从中国艺术研究院退休,脱离了“组织”。
    大约是命运的安排,让钟情于曹雪芹,因而他自己的命运也暗合了曹雪芹“谁解其中味”的历史性孤独。
    1980年,作为一个红学后辈的梁归智,给周汝昌写了第一封书信,是他的论文《史湘云嫁贾宝玉说》。大约一周左右,梁归智收到回信:“见所论,不胜欣喜。我们的看法是不谋而合的。”尽管感叹视力毁坏,信中依然详细探讨了红学的学术问题,并推荐梁稿给河北师范大学学报。“我对你是很支持的,寄以很大的希望……深盼你在这方面做出好成绩。”
    两人开始书信论学,神交日深。“他为人很率真,有些人把他想象得很狡猾,这是误解。”梁归智说,“他性情天真,对后辈们都热情无私地帮助。他特别肯奖掖后进,特别能发现人才,特别愿意充当伯乐。”
    “周汝昌不知道享有大名的人不仅‘批评’的话难说,而且赞扬的话也轻易说不得。”梁归智说。古道热肠也会招来非议,竟使得周汝昌极为低落:“红场极不堪。我数十年观场,至今日中怀风味作恶!若非有兄等三子为中流砥柱,我真不想再研红了。”
    他不擅于经营人际关系,处事就像孩子。事实上他宁可清贫,也不愿物利沾污了心境,以至于“寻常言语终何济,不把真书换万金”。刘再复曾感叹,“他就是一个贾宝玉,一个贾宝玉式的赤子,一个贾宝玉式的痴人。”
    令刘再复震撼的是,在纪念曹雪芹逝世230周年的学术讨论会上,周汝昌称,“曹雪芹是一个抵达创立宗教水平的思想家、哲学家,是相当于释迦牟尼和孔子一级的大哲士。”他坦率地说:曹雪芹的文化思想,在18世纪初期,对中国文化是一种启蒙和革命的思想。其价值与意义和他真正的历史位置,至今还缺乏充分深入的探索和估量。整整90年前陈蜕先生提出了曹雪芹是一‘创教’的伟大思想家的命题……陈蜕所见甚是。”
    刘再复初听此话尚未特别留心,置身海外时,感受才越来越清晰。“我重读周先生的这篇文章,真是激动不已,阅读后的瞬间,我真想告诉所有热爱《红楼梦》的朋友一句话:我和周汝昌在《红楼梦》的天地大境界上相逢了。”当他把《红楼梦》作为“生命体认对象”,而非“研究对象”,把自己的情感、心灵参与其中,才读出贾宝玉乃是准基督、准释迦,才明白《红楼梦》具有宗教式的博大情怀和大慈悲精神。
    相隔万里海波,周汝昌早把一生投付了这份外人难以理解的事业。身外红尘滚滚,一条产值几十亿的红学产业链,从出版、影视、旅游、到各种文化活动、学术会议,以及各级红学研究和出版机构,都足以说明红楼在“有用”的现代思维开发下,已变成红楼“金梦”。
    “他最后脑子很清醒,躺在床上,让我给他读他自己早年写的《红楼梦》相关研究,对一些地方有了新的体会,不过后来我自己不忍心读了,爸爸耳朵不好,根本听不见。”他女儿周伦玲说,“我觉得爸爸最后是被累死的。可以说精力耗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