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在历时八个月的拍摄后,陆川带着他的第四部电影《王的盛宴》从拍摄地象山归来。有人说,这是目前陆川作为导演最完备、最成熟的作品,也有人质疑他的电影“演员越来越多、年代越来越远”,而且是一个耳熟能详与《鸿门宴》撞车的“楚汉之争”这样的题材。11月17日,带着这些疑问,记者在北京东四环“川制作”工作室里对陆川进行了专访。
不想拍“古装片”
《华夏时报》:怎么会想到拍《王的盛宴》,以这一历史时期为背景的影片已不少,比如《西楚霸王》、《鸿门宴》等,要想拍出新意我想难度很大吧?
陆川:去年有人找我拍《鸿门宴》这个电影,拍着拍着我发现我对这段历史的理解和投资方不太一致。这段历史太吸引我了,我决定自己要拍一部电影来解读这段历史,并且把名字改成了《王的盛宴》。我知道在我们电影上映之前有一部与“鸿门宴”有关的电影上映,之后又有一个电视剧要播出。
《华夏时报》:等于别人点了一把火,你却另起炉灶了。你的《王的盛宴》与其他同题材的影片区别在哪里,是什么东西那么吸引你非要拍一个自己的版本?
陆川:最开始接拍《鸿门宴》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很多媒体和微博上的质疑声:你怎么会去接古装片。古装片这三个字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负面的词:“古”,得是古代的,还得是一个“装”片。现在大家认为的或者说看到的古装大片就是打打杀杀,和历史没有任何关系了。打打杀杀是很好看。但我在想能不能拍一个穿古装的衣服,但它不是古装片,是历史片——一部和历史真相有关系的电影。我们老祖宗存了两千年、三千年的历史在那个银行里,那是他们留给我们的真正的财富。当我们去花它的利息的时候,可能就不是那样简单地去使用它。这个利息其实是一个“规律”,历史可以提供很多规律性的东西给你看,让你在后世不至于去重蹈覆辙。
历史的空白
《华夏时报》:我在你工作室转了一圈,发现书架上全都是资料和书,比如将近四十本的《南京大屠杀史料集》。拍《王的盛宴》的时候听说你专门找了一批学者来负责监督整个片子的礼仪、衣服等。
陆川:就是这样做也不够。从我们做影视来说,现在很多片子对两千年的历史就是胡来。但是你真的往下想一步,也不能怪我们这些电影人(film-maker)。
你真想跟它一较真吧,这两千年历史就真的是白纸。比如说吧,我们拍一个两千年前的舞蹈,没有舞谱。都烧掉了,散失了,没了。诶,两千年前的音乐什么样?没有曲谱,没有,烧掉了。两千年前的门什么样?多大面积?《永乐大典》是对文化的一次总结,但也被烧掉了,我仔细研究过,它记载了自古至今一千多种门的样式,但没有了。两千年前的盔甲什么样?没有。只有秦甲还知道,因为兵马俑出土了。可是你想知道有文字记载的所有关于我们文化的东西,全都失散了,被历朝历代烧了。我们说我们有两千年的文明,可是我们没有关于文明的记录!
《华夏时报》:我看片子里有一段吕后和萧何(沙溢饰)在御史寺的戏。吕后把萧何的记录调出来,萧何这个时候以为吕后要杀他,说“是不是我的历史你们也写好了”,结果一展开那个竹简是空白的,吕后说“你的历史由你自己来写”。然后萧何就出卖了韩信。片子里没有强调阿房宫的宏伟,反而一进秦宫就让刘邦和项羽往御史寺跑,认祖宗也就是自己的历史去了。这个是不是你刻意放进片子里的。
陆川:对,虽然那个关于历史和文化的记录是空白的,但是他们特别明确地记录了他们是怎么对待和处理历史的。吕后说萧何“你的历史由你自己来写”,其实是“你死了你的历史就不在了”。他们建立了一个规则,这个规则确实是影响了后世的。“焚书坑儒”如果还是一个有原因的事儿的话,到后世的这几次文化浩劫就变成很无解的事儿了。感觉我们活在一个特别憎恨自己历史的时代、反历史的时代。你可以不喜欢,但总得有一批人把咱们的传统给记录下来。
《华夏时报》:片子里“项庄舞剑”的那段舞蹈,非常庄严美丽。但你刚才说了,拍电影遇上了两千年的文化空白,这个舞蹈你是怎么解决的?
陆川:“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历史上有记录这个舞蹈,但是没有具体的谱。这个舞显然是我们自己编的,编了整整三个月。我们开始找了东方歌舞团等很多人来编,都没编出来,感觉就是不对。最后是我的朋友李倩编成的。当时我和他们说中心思想就是:“首先要陌生,其次要庄重,第三不许出现任何北京舞蹈学院舞蹈范儿的东西,别让我看出来是你们研究出来的那一套。”所有东西必须都是反着来,而且要有杀气腾腾的感觉。聂远(饰项庄)跳出来的动作,因为盔甲太重,已经做了修改,而且剪短了,占整套舞的百分之五十都不到。那整套舞跳出来相当漂亮。
以史为鉴,重回高尚
《华夏时报》:刘邦和项羽在历史上一直是最富争议的人,勇猛盖世的项羽最后败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刘邦,给历史留下很多未解之谜,你是怎么看他们俩的?
陆川:对于项羽(吴彦祖饰)我是有一种巨大的尊重的。我觉得不能以成败论英雄,项羽的精神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崇高——崇高这个词、高尚这个词,就是noble。在我们中国已经不讲了,谁讲谁死,谁讲谁装逼。 天下这么大,放在你面前,你可以不要——项羽把它分成十九个诸候分封了,这个事情他做了,确实这么做了。很多人说他为什么这么做?你看历史上的评价,都是“傻呀!”“他拿到了刘邦就赢不了了”,包括在鸿门宴上他不杀刘邦也是傻,好一点的是个人英雄主义,差一点的是哥们儿义气。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节操”和“君子”是在我们这个民族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事儿,古人曾经在“赢”之外是有其他的追求的,这在我们民族曾经是一个传统。就像在英国聊绅士这件事儿一样。在欧洲一打仗,所有的骑兵部队的高级军官全是贵族,成批地先去送死的都是贵族。讲君子和崇高在中国历史上是个挺牛逼的事儿,包括荆轲刺秦——这个精神传统,现在完全(消失了),谁说这事儿谁土。那天许戈辉和我说看这个片子特别感动的地方在于:“崇高”这个事情在中国的电影里终于又看到了,而且他(项羽)就堂而皇之地站在那儿。
《华夏时报》:看片的时候我觉得整部片子里项羽台词都很少,只有在他进入秦宫殿分封十九诸侯的时候,说了一段台词,“告白”他不把天下据为己有的理由。
陆川:是的。那是项羽的重头戏。那段台词里项羽说他反对秦始皇是因为“秦要求大家穿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度量衡,用一样的文字写一样的历史。他想把千千万万的心变成一个,变成秦可以奴役的心。我希望你们以后还能用自己国家的文字,写自己的历史。”项羽的这种精神和刘邦完全是两个世界的。这段台词本来长达三分钟,给了项羽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作为刘邦的参照系,解释了他的行为的动因。你们(媒体)看的这个版本还有一分半钟,公映的时候可能就剩下半分钟不到,都被删了。这是我特别心痛的一个地方,可能会损害到观众对戏的理解。
《华夏时报》:我记得张艺谋在《英雄》里给了秦始皇一个特别堂而皇之的理由:我杀人是为了“天下”,没人能理解我。你怎么看这个事儿?
陆川:不说别人的电影就说我的电影。我们一直都说秦“统一”是个好事情。但春秋战国时期,我们可以“雄辩”,没有说辩输了就一刀砍死。辩输了你可以去另外一个国家。我在这个国家可以当宰相,你不接受我的意见,我可以去另外一个国家了,七国对不对。什么时候开始在一个国家干不了就得死在这个国家,这事儿就是从秦“统一”之后。你可以在那个时代看到自由是怎么被扼杀的。这是从历史的方面讲。从现实的层面说,我感觉到所有这些人物站立在历史的远处,你会觉得他们建立的一些东西,传承的一些东西,由他们源起的一些东西,好像还隐约地影响着当下。甚至你会在当下,比如说在你们的报社里的编辑部里就有“刘邦”、“萧何”和“韩信”,又或者你会在自己生活的各个方面扮演不同的角色,因为我们已经生活在这个传统里。比如我觉得自己在拍电影的时候最像韩信——就是一个宅男技术控,享受打仗只擅长打仗,不懂权术,但“川制作”的员工可能就会想“你丫就一刘邦”。你会觉得这些人物的分配、生旦净末丑的这些角色,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我们的社会。你会想,这是为什么?
你会看到在这个权力生态中的生存法则,在现代社会是一样的。我们要physically(从身体上)把一个对手去干掉——这东西到现在还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