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时,久闻到过美国的朋友说过,美国的研究生课堂教育是“讨论式教学”,而非我们惯常的“填鸭式教学”。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之后,我选听了三门博士生课程,分别是国际传播、政治传播、网络社会运动。经过亲身体验,所言不虚。比较而言,可将美国与中国两种不同的教育方式概括为“对话”与“听话”,整个社会文化则可概括为“对话文化”与“听话文化”。
美国的博士生课堂,基本上就是十几个人,选课之时标注得清楚,课堂上最多可以容纳多少人,多数为15人,至多是20人。但实际上没有这么多,我选听的几门课程,即使加上像我这样的访学人员,也均在15人以下。无论多么大牌的教授,都是如此。
课堂上,每个学生都会对教授课前安排阅读的文献材料进行发言,发言基本分为三种形式:或者是讲述,就文献材料的核心论点加以总结;或者是评论,就阅读过的文献材料发表见解,提出自己的观点;或者是疑问,请坐堂的教授或者自己的同学进行解答。当然,混合使用三种形式也很常见。
无论以什么方式,大家都是在进行对话,学生与学生之间、学生与教授之间,都是如此。有的时候,学生争论起来,教授想插话也得等一会儿。而且,教授也愿意听完所有人的发言。在中国称之为所谓“授课”,在这里就是坐在课堂上的师生,不停地讲述、评论、思考与回应。
整个过程,没有话语垄断者,没有话语权威,每个人都在听别人说,也在说给别人听,每个人都是布道者,也是倾听者。并且,即使是名声显赫的教授,面对学生的提问,如果不懂,也会毫不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我不是很清楚”、“我没有把握”。
我听过讲座无数,听过课程更多,极少听到有国内教授直言不知。有位即将在布鲁塞尔自由大学毕业的博士留学生,在微博上看到我说这方面的话题,很是感慨:“中国老师上课时什么时候会说不知道啊?”
对此,我也有同感。在我们的教育理念和执行方式中,老师是话语权威,垄断了整个课堂教学的过程,学生都只不过是听众。整个过程极少交流,在我经历的全部学历生涯中,从小学至博士,均是如此。
我们都能耳熟能详韩愈的名句,“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问题是,老师要知道学生的“惑”在哪里,得让学生表达,与学生对话,不能自说自话。美国的对话式教育方式,不要以为只是研究生教育,自幼儿园至大学均为如此。我家孩子在这里读美国的幼儿园,老师会耐心让每个孩子发问,也会认真回答每个孩子的问题。有的时候,回答完班里21个孩子的问题后,一节课就结束了。
不过,话说回来,多数中国学生也“乐于”听话而不是对话。原因也不难找:从小到大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不听话的学生,在学校里一般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所发生的幼儿园虐童事件、小学教师强迫学生下跪事件,都是因为学生不听话,不听老师的话。家长在家里教育孩子,也是让学生要乖,要听老师的话。不知道算不算中国特色,我知道很多孩子不听家长的话,但是听老师的话。
另外,如果从经济学假定的“人都是趋利者”出发,中国人也不可能不听话:上学时不听话不招老师待见,在家时不听话不招家长喜欢,工作后不听话领导不让你升职,不听话不给你各种好处。历史上的各种运动,已经一次次昭示国人,挑战权威风险极大,要听我的话跟我走,才有光明未来。无数人仰望星空作沉思状:中国何时出大师?问题是,听话文化的背景中,那么多心智都用在了其他地方,还能有精力出产大师?
更为可怕的是,我们甚至丧失了对话的能力。这表现在教育领域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学生提不出问题。我的课堂经验是,让学生提问时,经常是鸦雀无声。我无意批评学生,因为自己做学生时也是如此,想提问时经常犹豫紧张半天,甚至犹豫紧张完之后,还是没能说出来自己的问题。所以,我不认为学生有错,而是我们这个社会有错,从教育理念到教育方式,从学校到社会,都应该改进,也有改进的空间。
黑格尔说:“人是靠思想站立起来的。”显然,“听话”是听不出来思想的,听话的前提就是放弃自己的思想,甚至放弃自己的利益。“对话”则不然,对话是参与者都在说,大家在互动中互相矫正,互相受益。从整个社会的层面而言,对话容易知晓其他人的想法,能够及时削减其中存在的负面因素,不至于最终使用强力,两败俱伤。显然,所有这些,要从理念变革开始,以制度设计施行,将“听话”转为“对话”,将“听话文化”转为“对话文化”,将“听话政治”转为“对话政治”。
(作者为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宾夕法尼亚大学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