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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欲望

周江林 2014-3-26 23:39:00

  ■周江林

  “在我酗酒以前,我就有了一副酗酒的面孔”——这是杜拉斯独创的一种神秘、宿命的杜拉斯句式。

  2014年4月4日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百年诞辰。她的一生犹如一部她不停创作的小说——这个故事充满着酷热、暴风雨、酒精、闪电般的爱情、反常、自我沉醉、雄辩以及不可阻挡。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无论写作、生活或爱情,杜拉斯抱有一种绝望的清醒,她理所当然赢得了当代法国的骄傲,并成为众多女性效仿的对象。

  “独爱你容颜苍老时”

  “在那个国土上,没有四季之分,我们就生活在惟一一个季节之中,同样的炎热,同样的单调,我们生活在世界上一个狭长的炎热地带,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季节的更替嬗变。”(《情人》)

  1914年,杜拉斯(意为雏菊)出生于越南嘉定。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一家虽是法国人,但贫穷使她根本不能融入法国的上流社会。她喜欢喝中国汤,喜欢吃熏肉和辣鱼,喜欢吃被潮水冲到河边的螃蟹。她不喜欢母亲给她的肉和苹果,来自诺曼底的青苹果会让人一下子就想起法国。

  1929年,杜拉斯15岁,她被送到了西贡的一所学校就读。改变命运的这天终于到来,《情人》中写道:“在那部利穆新汽车里,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叫李云泰,一个中国的富家子弟。这个人后来给予杜拉斯所希望的一切:金钱和做女人的体验。

  他们在西贡的一个单间里,完全沉溺于肉体的欢娱。“城里的喧闹声很重,记得那就像一部电影音响放得过大,震耳欲聋……房间四周被城市那种持续不断的噪声包围着,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像是在火车上。”这辆火车一开就是两年。

  1932年,18岁的杜拉斯赴巴黎读书。她有种被引渡的感觉。轮船离开西贡港时,她带走了这块土地能给予她的,除了那段没有讲完的爱情故事。

  令人震惊的坦率

  1984年,70岁的杜拉斯发表了以自传为蓝本写就的《情人》,实质上讲述的是一名正值青春叛逆期的不良少女,与一位身体羸弱意志残疾的纨绔子弟之间的利欲纠缠。该作荣获了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被翻译成43种语言,至今已售出250万册以上,并被改编成一部大制作的商业电影。

  这场湄公河上的相遇显然不是爱情——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间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欲望交锋。杜拉斯将这段邂逅定为“年轻白人女孩失去童贞”。心是高高在上的,而身体在下。

  她爱上他的钱而非他本人并不是她的错,就像他不能娶她而是服从包办婚姻一样。她混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他珠光宝气的新娘子,眼神麻木不仁,继续着爱欲和游离。她还没有拥有一颗成熟到可以感知爱情的心灵。

  他们是这样贫穷而饥荒的一对,她是真正意义上的贫穷和卑微,自尊心的麻木、真爱能力的匮乏,另一个是贫穷到只剩下金钱,连恋爱和婚配自由也没有的他。在他的资助下,她回国了。

  杜拉斯有一句名言:“如果我不是个作家,一定是个妓女。”这种令人震惊的坦然——就是杜拉斯句式。其实,在我们现实社会中,何尝不充斥着这样的交易,但我们的女作家(女演员或其他女性)在重复了少女杜拉斯的行为后,却显得那么矜持,或干脆粉饰了这段经历,这是弱者往往采用的方式。

  杜拉斯句式

  “一个女人若一辈子只和一个男人做爱,那是因为她不喜欢做爱。”

  “对付男人的方法是必须非常非常爱他们,否则他们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爱男人,我只爱男人。我可以一次有50个男人”。

  文学是从抒写自我的痛苦开始。每颗渴望倾诉的心灵,一定有着关于爱和恨的沉重足音。

  杜拉斯的内心情欲世界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永不枯竭。酗酒,纵欲,她的自残来自于一种与生俱来的毁灭感。而这种毁灭感源于她的家庭。在她开始用一种性爱活动和酒精麻醉作为生活方式以前,她生存的世界已被重重天灾人祸毁灭。她的精神家园,意味着对生活的热情和对亲情的信心都不复存在。带给她这种颠覆性灾难的是她的母亲和当时特殊的殖民背景下,她母亲的霉运给这个家庭造成的所有不幸、困窘、贫穷,以及无休止的争吵。

  “玛格丽特·杜拉斯,她写作,有的只是用来写作的铅笔和水笔。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1988年杜拉斯接受吕斯·佩罗访问时说道。

  所谓杜拉斯句式,就是文字在她笔下,自由飘忽。她可以随意地变换人称,变换叙述的时间顺序。相同的是一种绝望的张力,始终紧紧地绷在那里,无法松懈的阴郁和悲凉。

  法国评论家米雷尔·卡勒-格鲁贝尔谈道:“承认或者隐而不说,是形成杜拉斯作品风格的魅力之所在:意旨的震颤波动——它来源于灵魂的力量,而灵魂附属于一个特定的肉体,老天,它怎么可以被随意模仿。”

  但最后,她承认:“当我越写,我就越不存在。我不能走出来,我迷失在文字里。……写作是走向死亡,身处死亡之中。”

  杜拉斯吞食了这个世界所谓美好的部分,到最后报应式地,她自己却被这个最无趣、庸碌的日常世界吞食了。

  这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平衡。

  她总想控制住那些痛苦

  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的巴黎,杜拉斯几乎无处不在。她当时70岁,严重酗酒,1982年末她在美国纳伊一家医院戒酒治疗。就在人们认为她的肝和肾一定会衰竭时,奇迹般地,她起死回生,并写出令她大红大紫的《情人》。的确,杜拉斯一生被酗酒和情欲所困。可往事依旧这样清晰——爱过的男人,他们的气息和皮肤的触觉,永远在她记忆里。

  入院治疗前那段时间,杜拉斯隐居在乡间别墅,每天向比她小38岁的情人安德烈亚做殚精竭虑的口授,后者再把所有文字笔录成定稿。廉价的波尔多葡萄酒陪伴着他们每天的工作,她会喝两杯,呕吐,然后继续,如此往复,直到醉得不省人事。她当时已经几乎无法走路了。

  杜拉斯说她之所以喝酒是因为她知道上帝根本不存在。她有一位极具同情心的医生,几乎每天都会去看她,建议她入院治疗,前提是她还想活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杜拉斯似乎对此犹豫不决,但在她决定完成这本已经开头、她本人还非常喜爱的书之后,她最终选择了生命。

  杜拉斯总是生活在极端的状态中,生活在难以想象的暴力中,或隐居或展示,用她的话来说是“处于风口浪尖”。她脾气极坏,几乎跟任何人吵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出版商还是导演,连朋友也不例外。

  杜拉斯身上总是有一种乖戾反常的东西。在她感觉足够好时,会让自己身旁围一帮阿谀拍马之徒,她大声地笑,讲笑话,对每件事都能提出自己的观点。她是个自大狂,总会不停地谈论她自己。

  或许大多数小说都是在空想和记忆、心满意足和强迫性复现症的竞争中做出的一次决断——也许吧。弗洛伊德认为,我们之所以不断重复体验那些痛苦的事,是为了最终能控制它们。

  杜拉斯无疑也喜欢一次又一次地重返少数几个相同的主题。例如,她虚构了一个法国副领事的角色(原型是她在巴黎读大学期间遇到的一个犹太学生,后来成为她的情人——或许同样是子虚乌有的,仅仅是她那么说而已)。这个人,在现实中叫弗雷德里克·马克斯,后来成为了《副领事》中那个颜面尽失的法国官僚,在书中,他爱上了一个已婚法国女人。这个故事1972年在《印度之歌》中又被重述了一次。

  杜拉斯对金钱显得贪婪,偏执乖戾,为了钱而重复同一题材的作品,穿得怪模怪样。她对每样东西的价格都念念不忘,做饭时也要说出每种菜值多少钱,甚至她的资料也是用从商店里拿回来的塑料袋包装的。

  一次,与有钱的女作家弗朗索瓦兹·萨冈一起上电视,萨冈的华丽衣衫正衬出杜拉斯男装打扮的穷酸。不仅仅因为个子小,杜拉斯穿的一件黑色制服有15年之久。一件黑色坎肩,一条筒裙,卷领套衫和一双冬季短筒靴,这就是M·D(杜拉斯姓名的缩写)制服。杜拉斯说:“确实没有必要把美丽的衣装罩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我在写作。”

  最后的情人杜拉斯

  以前,她说过“每当我有了欲望,就有了爱情”。1980年,66岁的杜拉斯居然爱上了28岁的大学生安德烈亚,而且直到杜拉斯82岁去世,他俩一起生活了16年。

  杜拉斯一生编写了20多部影片,晚年唯一得到她认可的是《印度之歌》。1975年,在诺曼底卡昂市一次放映后,她出席了座谈会。一名中学生有机会遇到了他的偶像,杜拉斯在他拿出的《她说毁了吧》扉页上签了名,也留下巴黎的地址。五年以后,中学生成了大学生。他给她写过许多信,从来没有回音。他来她家找她,住下来后就再也不走了。

  安德烈亚身材瘦高,是个同性恋,性格羞涩,被她养在家里,给他买圣罗兰服装,要他打字,洗碗,开车,陪她上电影院,到海边兜风,无所谓白天与黑夜,把他当奴隶似的使唤。爱他的时候:扬,你跟着我一起走了吧;恨他的时候:我的东西你一点也得不到,别痴心想要什么了。

  她对他有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她反对他的一切交往,不许他多看一眼男人和女人。她恨他的母亲和姐妹。母亲到巴黎去看安德烈亚,他也是偷偷跟她见面,还要掐准了时间回去。安德烈亚也是一时留在她身边,一时宣告失踪,不留一句话,不打一次电话,叫杜拉斯整日辗转不安,不过最后还是回来了。就是这样,这古怪的一对一起生活了16年。

  当杜拉斯带着安德烈亚到处抛头露面时,有一名记者提问:“这总是您最后一次爱情了吧?”她笑着回答:“是不是最后一次我哪儿能知道呢?”

  故事结束于1996年3月的那场暴风雨中,结束于蒙帕纳斯公墓的一条横向的小路上。在这之前,杜拉斯的读者和她真正的朋友们曾拥向圣日耳曼大教堂。她的棺材很小,就像小孩的棺材,在《印度之歌》久久萦绕的音乐声中,被抬出了教堂。

  在杜拉斯离开人世6年后,安德烈亚住在巴黎杜拉斯故居对面一幢楼的阁楼上,那是杜拉斯送给他的礼物。他开始给已躺在墓穴中的杜拉斯写信,于是,就有了《情人杜拉斯》一书。

  (作者为《空中生活》主编、先锋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