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
邱天味已经没有了大干一把的豪情壮志了。在京城某高校学习完“老板班”课程后,他再次回到鄂尔多斯,重拾过往的建筑生意。不过,与过去拼命接工程不同,现在他只挑能付现的业务。不提前支付工程款,再大的工程他也不接。
这位少壮派老板在亲历泡沫破灭后,行事已经变得非常谨慎。“一次不经意的投资,可能会让你一无所有。”他说,身边活生生的案例太多,自己不得不自我保护。
在这座西部边陲城市,许多人借助煤炭、房地产快速富裕,但当其后出现煤炭价格大跌、房地产泡沫破灭、高利贷断链后,这批幸运儿中的大多数遭遇了“财富过山车”式的跌宕起伏,像邱天味这样幸存下来的“富豪”并不多。
未来的路,仍要继续走下去。但邱天味幽幽地说:“现在只能是边走边看。”
被压抑的投资冲动
记者致电邱天味时,他和好友正在高尔夫球场练球。曾经踌躇满志的他,似乎已经习惯于现在的闲适,他不认为这是玩物丧志。投资法则告诉他,在经济环境不好之时,任何投资都可能遭遇血本无归。适当的等待,比行动更为重要。
很多煤老板持同样的心态。来自央视的报道称:鄂尔多斯区域内的煤矿,今年上半年有一半已经停产。有当地煤炭从业者甚至估计停产比例接近70%。继续维持生产的煤矿,并非因为利润,而是无法承担重新开工的成本。
不过,邱天味确实有点按捺不住,这种闲适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多年。在撤离鄂尔多斯房地产市场后,他在北京高校充电了几年,直到毕业,一直闲得内心发痒。
“我回到鄂尔多斯后接了些小项目,还是以前的建筑装修工程。”邱天味说,现在经济环境不太好,做什么都有风险,不做也不行。他现在做的都是私人工程,要求业主能现付工程款。政府工程基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这与持续下滑的鄂尔多斯经济有关。在煤炭价格大幅下滑、房地产泡沫破灭之后,这个曾经富比香港的西北明珠,已经褪去了华丽的外衣。满城的烂尾楼、人流稀少的街道、冷清的商业街、不再亮丽的财政收入增速……经济“超速”发展之后的鄂尔多斯,其沉浮令人唏嘘。
在7月10日市政府召开的2015年第一次全体会议上,市长廉素坦陈,受宏观经济形势影响,经济下行压力持续增大,企业生产经营普遍困难,部分重大项目推进缓慢,社会流动资金比较紧张,维护稳定的任务艰巨。
廉素用极简要的字句,概括了鄂尔多斯当前的真实困境。事实上,困难全国都有,只是鄂市尤为严峻。
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鄂尔多斯列出了包括推动资源型产业延伸升级、促进非煤产业集群配套发展等在内的众多重大项目,要求牢牢牵住项目建设这个“牛鼻子”,通过重点项目建设稳增长、调结构、促转型。不过,记者从接近官方的人士处获知,政府投资项目进展还不错,但主要依靠企业自身财力推进的项目普遍存在暂时停滞现象,部分工业区的所谓配套项目也乏善可陈。
邱天味也希望自己的家乡能早日跨过难关,但他梳理了其间的逻辑,发现问题似乎比想像中更复杂。
鄂市官方正在积极引进非煤产业,如现代制造、云计算、动漫产业等,希望改变一煤独大的格局。但发展这些产业,这里有天生的短板:没有专业人才、配套产业跟不上等等。
正如当地一位官员所说,鄂尔多斯不仅仅缺人才,而且缺人。他以动漫产业举例说,即便大师出了设计和构思,需要大批电脑熟练工来操作,但这类工人在当地并不好找。
此前,在招揽高层次人才方面,官方给出了极富吸引力的条件,如招录研究生没有编制、地域限制,通过公务员考试即可享受副科级待遇。工作一段时间,便能以低于市场价很多的成本购买康巴什新区的房子。不过,现实的困难是,中低端人才的引进却面临低工资、高房价的掣肘。因为经济不佳,就业压力大,很多外地劳动力选择离开,而当地那些从牧区进城的农民,也不断地流回原地。
企业经营困难,就业岗位减少,劳动力离开,房地产租赁、购买力下降,相关产业受到影响,再次压缩就业能力……这似乎构成了经济衰减罗生门。如何破解?邱天味皱起了眉头。
提前撤离地产悲喜剧
邱天味是个善于思考的人。他没有显赫的家势,与当地蕴藏丰富的黑金无缘,但赶上了21世纪初的那波房地产开发潮。由于资本实力有限,他从装修工程做起,其后参与拿地开发。
一项早期的市场调查报告显示,2005年鄂尔多斯的商品房均价约为2900元/平方米,而2006年上半年便涨到3600元/平方米,2007年市区的商品房价格又涨至4500元-6000元/平方米,2008年下半年达到5000-7500元/平方米。
彼时,鄂尔多斯人口并不多,总量只有140多万,人口集中的东胜区也只有不到50万人。为何房价持续上行?这与此前的煤炭价格连续大涨有关。那些煤炭开采企业及个人手中握有大量资金,在转寻出口中,汹涌的流动性推高了土地和商品房价格。
拜大地所赐,鄂尔多斯坐拥富可敌国的黑金。官方公布的数据称,鄂尔多斯地底已探明的煤炭储量为1600亿吨以上,如果按目前每年开采5亿-6亿吨煤计算,足够连续挖掘300多年。
“当时房地产很疯狂,地价上涨很厉害,但只要拿下土地,房子还没建起来,基本上都被抢光了。”邱天味说,煤炭给当地居民带来的财富以及政府因造城而推动的大面积拆迁,造就了当时房地产的疯狂。借助于这轮疯狂,他在短期内完成了财富的积累。
鄂尔多斯的快速崛起也主要集中在这短短的10年间。依靠煤炭资源的快速涨价,鄂尔多斯以两年翻一番、三年再翻一番的速度“超速”行驶。2012年,其全年地方财政总收入完成820亿元,创造了惊人神话。也正是此时,“人均GDP超香港”成为鄂尔多斯的标签。
邱天味的房地产开发结束于2008年。当时,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房地产价格在疯狂上涨后有到顶之势。一直对风险较为重视的邱天味,选择退出。
多年后与记者论及此番退出动作,邱天味还感到遗憾。他预料的商品房价格大跌并没有在他退出后出现,中央政府推出的4万亿救市动作,反而助推了本该调整的房地产的再次疯狂。一大批开发商前仆后继拥入,有的人因而大富,而更多的人直接带着巨额的账面财富陷入到2012年之后的泡沫破灭中。
达拉特旗的开发商刘福便是房地产泡沫破灭的受害者。7月24日与记者通话时,他还在为大量没有卖出的房子发愁。“煤炭价格好像在回暖,但我看商品房还是没戏,政府的保障房项目对我们影响很大。”他说。
更令他头疼的是,他在2010年11月花了3000多万元竞拍得一处政府部门办公房产,但这笔保证金被拍卖公司挪用于放高利贷,后高利贷断链,拍卖公司无法收回钱款,政府部门不移交房产,刘福至今房、钱两空。
邱天味说,在鄂尔多斯,像刘福这样不幸的房地产商有一大片,只要数一数各地的烂尾楼就知道。
“这是一段需要反思的历史,教训非常深刻。”社科院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彭绪庶博士说,鄂尔多斯房地产泡沫悲剧的发生,虽然有市场的原因,但政府的造城运动显然是主要推动力。
今年5月下旬,鄂尔多斯市房管局官员透露,鉴于房产泡沫过大,该市早在2013年就做出决定,3年内不审批新的房产项目,集中消化存量房。其泡沫之大,可见一斑。
在过去十多年中,全国的造城运动非常普遍。在众多的反思者中,住建部原副部长仇保兴的话颇有代表性。他说,国家的发展不能靠投机和土地来致富,土地财政是把双刃剑,用得不好就有可能造空城。城市领导为了政绩通过造新城来追求表面的大变,导致很多空城的出现,对造成这种后果的地方党政负责人可以考虑追究责任。
被债务拖累
作为资源型城市,鄂尔多斯享受了资源涨价带来的快速富裕。不过,“一煤独大”的局面,并不是最理想的状态。鄂尔多斯寻求转型的努力,可以追溯到十年前,而转型的核心是引入非资源性产业。
在多年的转型求索后,以汽车为龙头的装备制造业基地、以电子信息和云计算产业为代表的高新技术产业在鄂尔多斯生根发芽。京东方的LED显示屏、中兴的云计算、富士康的精密仪器等项目也正在落地途中。不过,也有很多人疑虑,这些项目能成功做大吗?
近几年,鄂尔多斯的转型之路又有新尝试——发展旅游和休闲产业。而纳入视野的,是京津地区以及周边省份的游客。
在退出房地产开发之后,邱天味选择远赴北京学习。而在此期间,他也在考虑自己的转型之路。与家乡的转型之路走得异常艰难一样,他也遭遇到了挫折。
因偶然的机会,邱天味接触上了文化影视产业,在一些朋友的劝说下,他懵懵懂懂地完成了一部影视剧的投资。不过,结果令他失望,上千万的投资大部分未能收回。
对于当前持续火爆的影视产业,邱天味7月24日对记者表示,他看好这一产业,但并不是所有投资都会有回报。对于外传影视剧“小投入大回报”的说法,他指出,大投入大产出才是这个行业的主基调,2000万以下的投资很难获得成功。
首次影视投资的失败,令邱天味再次冷静下来,他暂时搁置了对不熟悉领域的投资。当他从北京完成学业归来时,鄂尔多斯的经济仍处于泡沫破灭之后的阵痛之中。
现实是残酷的。当泡沫破灭时,与房地产业相关的钢铁、水泥、建材、家居装饰装潢、中介等众多上下游行业受到影响,也导致政府土地收入大幅降低、劳动力就业承压。更令人担心的是,鄂市民间融资活跃,相当部分的房地产开发资金来自于民间借贷,房地产风险已经转移至全社会。
多年以来,鄂尔多斯老百姓养成了依赖高利息生活的习惯。在购买了房和车之后,他们将拆迁款或工作积累的财富甚至养老钱都投入到高利贷中。以100万元为例,如以2分月利计算,一年的收入就超过24万元,这相当于北京两个高级白领的收入。事实上,2分月息在当地属于较低水平,一些急于用钱的商人,拆借的短期高利贷利息高达5分。这些钱主要流向房地产、煤矿等领域。遇到好年景,高利息让放贷者生活安逸,但资金链断裂则意味着他们失去生活来源。
从2011年起,鄂尔多斯先后爆发了王福金案、石小红案、白昊案、苏叶女案、祁有庆案等高利贷大案,而涉案金额动辄数亿,白昊案甚至高达24亿元。这些以非法吸收存款起步的高利贷业者,在资金出现断裂时,会改以欺骗的方式筹借救急资金,但此类做法无疑是饮鸠止渴,最终以集资诈骗收尾。
受高利贷断链影响,向来淳朴的鄂尔多斯迎来了人际信任危机。邱天味说,如今,在东胜想借钱太难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担心借出的钱永远收不回来。彭绪庶表示,民间借贷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信任机制来维系。当前的人际信任危机,将长时间影响民间经济活动,倚赖民资发展的民营企业未来处境将更加艰难。
“高利贷断链表面上看,是老百姓的事。但事实上,与政府的关系也非常紧密。”高利贷受害人陈女士此前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由于前些年上马了大量基建或市政工程,后来财政收入下滑,政府大量拖欠工程款,许多依靠民间资本垫资建设的建筑商最终倒下,并引发连锁反应。
邱天味也是政府拖欠基建工程款的受害者。早年他在多个旗区承接了道路桥梁修建工程,但直到现在,还有上千万的工程款没有收回。他说,这也是他不敢接政府工程的原因。
对于外传鄂尔多斯政府性债务高达2400亿的说法,当地官员曾对本报记者表示,真实数据应该在1000亿元左右。虽然截至目前官方并未对外公布具体数目,不过,政府高度重视债务化解工作,并把化解政府债务量化到对旗区的实绩考核当中。
8月9日,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将在鄂尔多斯召开。目前,鄂市一派节日气氛。官方将这次运动会视作向全国展示鄂尔多斯新形象的机会,是重新起步的开始。邱天味也希望,日子能尽快好起来。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邱天味、刘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