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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无法言说的独白 巨大的人格反差与中国知识分子宿命

周江林 2016-9-9 16:56:44

编者按:2016年9月3日是傅雷夫妇逝世50周年,近一个月来有不同的学者、文人写文追思傅雷,追思他的“真”、追思他的为文为人,一代知识分子风骨不为因为历史的浮沉与时事的无常而被埋没,而恰是在黑暗中发出光辉、照亮幽暗的人性,让美者更美,丑者更丑,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

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克利斯朵夫以个人灵魂的“净化”过程,推动了一些激进青年投身于革命。到八十年代初期,我读到傅雷译本《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句,凛凛生风的翻译手笔,令我整个人被打开——这就是诗,从此后我踏进了诗歌创作行列。

如果并没有看过那些文学作品的人,也往往知道《傅雷家书》,它很通俗,作为傅雷性情中的文字,不为发表而写成,其面世以来却引起了巨大的文化反思,对不止一代中国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而到了1966年9月3日凌晨,距老舍投湖的日子只过去了10天,傅雷和妻子朱梅馥双双自缢。从大境界上而言,傅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昭天地。但事实上还有另一面,知识分子本质上是敏感而脆弱的,他们一生追求内心强大,而不见得自己真正做到了强大。

当年,傅雷为《约翰·克利斯朵夫》写了译者献词:“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一语成谶。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面镜子

“大多数人在他们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那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 。”罗曼·罗兰于1912年创作了一个叛逆者克利斯朵夫——对权威充满了怀疑和挑战:“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见闻,使一个儿童把大量的谎言与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饱了,所以他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少年时期的第一个责任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

30年后,傅雷在特定的抗战时期将其译成中文后,克利斯朵夫坚持独立思考的精神,促使一些青年参加革命,并随后影响了几代中国青年。

今天,中国到了财富决定论的时期,但只要有耐心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你会惊讶于克利斯朵夫对金钱的鄙视。他出身贫寒,母亲在富人家帮佣。小时候,他穿有钱主人小孩的旧衣服遭嘲笑,因为是“穷小子”而受尽侮辱。可是,他并不想成为一个有钱人,反而还特别讨厌远亲中的一个暴发户,甚至对他脸上啐了一口。克利斯朵夫从小就梦想成为一个英雄。

  克利斯朵夫的平民形象不同于《红与黑》中的于连。于连虽然衣履寒酸,但有俊美外表;克利斯朵夫不仅相貌偏丑,还不修边幅,没有教养,举止粗鲁,不讲卫生。可是,他不像于连那样在贵族面前时时敏感于自己的“平民”身份,并因此而自卑。相反,他在精神上比贵族还自傲。他在给那位不允许自己女儿和他谈恋爱的贵妇人的信中说:“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世界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我可是和你一样高贵。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贵: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

  克利斯朵夫有非凡的音乐天才,他把艺术比作“罗盘针”,他认为“应当由艺术家来指导民众而非由民众来指导艺术家”。

克利斯朵夫的斗争对象除谎言和庸俗之外,还包括奴性、偏见等。他感到如果有志之士不起来奋斗的话,“人类以几千年的痛苦缔造起来的文明就要崩溃了”。

晚年的克利斯朵夫功成名就,有众多粉丝,可他不愿成为青年人的偶像。他对自己的成功毫不介意,而是等待“一种比以前更有力量的艺术”。他的义子奇怪“克利斯朵夫怎么能忍受那种精神上的孤独,怎么能跟艺术团体,政治党派,宗教党派,任何集团都不发生关系”。

而同样,在全球娱乐化,后解构主义的今天,网红成为资本追逐的当下,依赖社交网站和手机生存的一代青年,怕是视克利斯朵夫为一个独角兽。

家书在中国的意义

中国古人很看重家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而在平时,家书则往往是家教的一种,长辈通过家书,把道德修养、人格风范等传授给子孙,因此产生了一些著名的家书。

家书不同于其他文本,是其少了些场面话,而多了些私密性,或者说更显出真性情。如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以及另一篇《祭伯父文稿》,就是著名的家书——是阳间通往阴间的信件,洋溢着血和泪哭诉的浓烈感情;还有苏轼的家书《黄州寒食诗帖》,信手所书,却成为书法史上的精品;《曾国藩家书》成书于清19世纪中叶,有近1500封组成,在平淡家常中蕴育真知良言;《梁启超家书》约在2000封以上,他通过书信传递对孩子们的情谊,注重他们的知识训练,和他们平等地讨论国家大事、人生哲学,使九个子女个个成才。

在《傅雷家书》中,傅雷用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教导儿子待人要谦虚,做事要严谨,礼仪要得体;遇困境不气馁,获大奖不骄傲;要有国家和民族的荣辱感,要有艺术、人格的尊严。家书中大到事业人生艺术,小到吃饭穿衣花钱,事无巨细。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 每天清早六七点钟就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傅雷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儿子呢?

傅雷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浸泡出来的知识分子,虽明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但内心大半部分还是被“暗影”所困囿,或明或暗,最终没有坚定“信仰、希望和热忱把我们引向仁爱”的信念。为了对付人生的艰难部分,为了排挤掉寂寞,他需要“言说”——因此,家书其实也是傅雷的独白,他只是说而已。他对傅聪(或者是虚无)说道:“我跟你是永远谈不完的,正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独白是终身不会完的”。非常哈姆雷特化。

“墙洞中的小老鼠”

将英雄约翰·克利斯朵夫介绍到中国来的傅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傅雷1908年生于浦东,家道殷实。傅家原有田400余亩,1948年时还有200余亩。傅雷4岁时父亲入狱惨死,24岁的寡母将其拉扯大,由此养成傅雷孤傲、叛逆、暴躁的性格。在小学和中学,傅雷分别被开除过一次,后因参加学生运动差点入狱,考入大学后,又闹着要退学,1927年,母亲只好送他自费留法。

作家柯灵写道:“他身材颀长,神情又很严肃,给人印象仿佛是一只昂首天外的仙鹤,从不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泥淖。”傅聪也勾勒过父亲的形象:“我父亲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一个寂寞的先知;一头孤独的狮子,愤慨、高傲、遗世独立。绝不与庸俗妥协;绝不向权势低头。”

但是,傅雷却说自己是“墙洞中的小老鼠”。这既有自嘲的成分,但也在某种性质上是贴切的。骄傲与坚硬只不过是傅雷的外壳而已,内里却是极度温柔极度脆弱的。他对朋友至诚,但人性毕竟是复杂的,在那个特定环境下,他所得到的回报却是伤害。

杨绛《记傅雷》中写道:有人说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不止一次在钟书和我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小老鼠”。傅雷的自比,乍听未免滑稽。但傅雷这话不是矫情,也不是谦虚。我想他只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心情。傅雷曾告诉我们:某某“朋友”昨天还在他家吃饭,今天却在报纸上骂他。这种事不止一遭。傅雷讲起的时候,虽然眼睛里带些气愤,嘴角上挂着讥诮,总不免感叹人心叵测、世情险恶,觉得自己老实得可怜,孤弱得无以自卫。他满头棱角,动不动会触犯人;又加脾气急躁,止不住要冲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圆转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书斋;他也像老鼠那样,只在洞口窥望外面的大世界。他并不像天上的鹤,翘首云外,不屑顾视地下的泥淖。傅雷对国计民生念念不忘,只潜身书斋,作他的翻译工作。

与张爱玲交恶

傅雷赴法前,在母亲要求下,与14岁的表妹朱梅馥订婚,但到法国后,爱上了法国女子玛德琳,便写信给母亲要求退婚,托刘海粟寄回国内。不久,傅雷发现玛德琳与多人保持恋爱关系,愤而分手,并差点自杀,幸亏刘海粟早有预感,私自把那封信压了下来。回国后,傅雷与朱梅馥结婚。后与刘海粟关系转坏,离开上海美专,靠翻译自养。

杨绛写道:“傅雷爱吃硬饭。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儿那样僵硬、干爽;软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让给梅馥了。”“梅馥不仅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不仅是非常能干的主妇,一身承担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杂务,让傅雷专心工作,她还是傅雷的秘书,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没有这样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的折扣吧。”

傅雷自己也深深依恋着自己的妻子,他称朱梅馥为“玛格丽特”,歌德《浮士德》的女主角。在傅雷看来,朱梅馥的智慧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无论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内不与你妈谈上一刻钟十分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时事感想,人生或小或大的事务的感想,文学艺术的感想,读书的心得,翻译方面的问题,你们的来信,你的行踪……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拉拉扯扯,不一定有系统,可是一边谈一边自己的思想也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变得明确。”

1939年起,傅雷与刘海粟妻子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发生婚外情,作为同学的张爱玲将此事写成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在小说中,傅雷成了“古怪、贫穷、神经质”的罗潜之,而成家榴是“殷宝滟”,张爱玲借殷宝滟之口骂傅雷:“他那样的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

1939年,傅雷结识成家榴后,据傅雷之子傅敏回忆:“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边,父亲就几乎没法工作。每到这时,母亲就打电话跟她说,你快来吧,老傅不行了,没有你他没法工作。”

我想说的是,一种爱不能替代另一种爱。

傅雷之死

傅聪收到父亲最后赠言是:“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

其实在傅雷自杀前的十年间,就有了种种赴死的先兆。1957年,傅雷被指为亲美反苏急先锋、“中间路线”的代言人。上海作协党组书记周而复想保傅雷过关,好心暗示傅雷不妨将检讨的调子定高一点,哪怕是说实质上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也行,以给人“认识深刻”的好印象。但是傅雷并不接受这样的好意,冷冷地说:“没有廉价的检讨。”周又让柯灵前去说服,但傅雷的回答依然斩钉截铁:“人格比任何东西都可贵!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无法作那样的‘深刻检查’!”后来经过朋友多方奔走,终于勉强“过关”。但一位领导来沪后认为上海右派太少,为填充名额凑数,傅雷还是被加进了名单。

1966年9月3日凌晨,傅雷默默写好遗书后,和妻子一起上吊自杀。《傅雷遗书》很细,涉及到手表、遗产、家具的安排,并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以及准备现钞53.30元,作为他们火葬费。冷静而细腻,令人震惊,但他的所作做为,就是那一代老知识分子的人品。

傅雷灵魂离世刹那,我想起了《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情景——天已大明,曙色仓皇飞遁,远听宛似海涛奔腾……

(作者系诗人、《空中生活》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