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吴小曼 北京报道
《人类简史》是近年来人类学历史畅销书,尤瓦尔首先打破了人类行为叙事,而从人类精神的历史变迁来考察人类行为,丁来先的《故事人类学》更是从“故事叙事”来考察人类行为变迁,可以说是在此基础上的诗意化、文学化演绎,并用于人类行为的社会化成因研究,为此,《华夏时报》记者就作者写作动因与人类社会学意义等层面展开了深层对话。
人类文化之中渗透着
大量人的想象、感受
《华夏时报》:《故事人类学》是一部跨学科的人文著作,把故事与人类学视野结合来研究还是一个比较新奇的领域,你的学术方向是受你写作小说、诗歌的影响吗?
丁来先:肯定受到一些影响。写具有现代风格的诗歌常常也需要注重叙事性,常常也像讲故事。博尔赫斯甚至把写诗也称为“讲故事”。我最近才完成一部新的小说,书名叫《色即荒原》,尽管这部小说不是以讲波澜起伏的故事为中心,但不管写哪个风格的小说都会牵涉到故事讲述,可以说故事是各类风格小说很难去除的核心元素。我在大学里给学生开过一门叫《故事学》的选修课。在上课过程中,我对故事的思考越来越宽广越来越深入:发现故事式讲述或叙事渗透在整个人类文化行为中,人类意义之网的编织更多需要靠各类故事来维系。文化的核心之一就是讲各种能感召人的故事,文化的核心之处通常也是由故事组成的。基于此种认识,我决定写一本展现人类的存在感对各种故事的依赖,故事与人类存在多层次关联的著作。
《华夏时报》:传统人类学研究主要是从人类的行为动机来考察,而你的《故事人类学》却从人的精神动机来考察人类行为,这算是一种颠覆性行为吗?
丁来先:算是自己独到的理论思考吧。现在一讲到人类学人们马上会联想到生活在边缘(或残留)文化状态下的人们的生活方式(生产生活、人际制度)等,为了研究他们的生活方式,需要做大量科学严谨的田野调查,传统人类学相对来说偏重客观外在的一面。新兴人类学已经不同于以往,并有着明显的向内转的倾向。文化不同于文明,文化之中渗透着大量的人的想象、感受(或体验)与阐释部分,而且这些要素与内容会越来越多地进入文化的核心区域。故事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凭借想象与虚构创造出一个相对连贯完整而有意义的世界。为了建造这种连贯完整而有意义的文化世界,核心处的宗教与道德叙事就变得更为重要。中国大多数学者的人类学观念还停留在与古典时期的人类学相仿的阶段上,这种情形会束缚人类的自我理解、自我想象与自我探索,所以需要做一些颠覆性的理论尝试来打破原有的已经有些僵硬的固有人类学观念。
故事与人的自我形象的重塑
《华夏时报》:以色列年轻的历史学家尤瓦尔在《人类简史》中也提出“智人时代”人类尚属受行为驱动(即人的生存本能也为生理性阶段),但人类在跨过其“生物学”阶段后就不再受行为支配而是受制于人类公共的想象力支配,即人类故事在推动社会的前进,你的《故事人类学》也是在讲述故事在人类整体性塑造上的价值吗?
丁来先:这位历史学家的思想和我的思考在大的方向上是一致的。各个层面上的具有灵韵感的故事讲述是人类超越生理物欲(超自然)进行自我精神性进化的标志之一。我在《故事人类学》的第二部分分三章讲了故事与人对环境的感知,故事与人的自我形象的重塑,故事与文化世界的重建。这也就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在人类整体性塑造上的价值。这其中,文化层面围绕宗教信仰以及道德宣传的故事叙事更为重要,其可不断帮助人们推动整体社会向符合人的理想的精神性目标前行,并塑造了具有灵性根基的精神性价值观。故事经验是能给人带来连贯感、完整感的经验,这种关于人自身的连贯而完整的经验呈现在人之形象的不断重塑改善以及文化世界的不断推进重建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华夏时报》:“人之所以为人”究竟是一个哲学命题还是一个宗教概念,这将决定个体的人如何与人类整体联合,最后有否一个整全的价值观,“故事人类学”会不会给人造成歧义,人类究竟是不是个人想象中的联合体?
丁来先:我觉得“人之所以为人”,是人文叙事的核心与关键。人的理想形象更多体现在人的各种带有宗教性的行为实践中,理论思辨或道德说教对理想的人形象塑造作用不太大。实际上,在宗教的信仰实践中,信仰者与被信仰的至高精神的联合,不可能离开信仰者的精神性想象,强调故事性的想象、领悟与虚构在各种文化实践(包括宗教信仰实践)的作用与地位,这在那些虔诚的教徒看来,或许会发生一些歧义,因为毕竟在这些虔诚的信仰者看来,上帝是真实的至高存在,上帝存在和基于虚构的叙事无关。所以从故事虚构与想象的视角看人类个体通过信仰与整体的精神性融通与结合,这容易受到虔诚的信仰者的质疑,也不是他们的视角,而仅是一个习惯于研究各个层次故事讲述的学者视角。这种研究并没有否定信仰的真实性及其力量,只是认为从具有艺术感的文化形式上来看,这种基于信仰的精神性联合体的形成也需要进入完整的故事情境,也需要活跃想象力的支撑。
《华夏时报》:那么人的意义究竟是来自人类自我意识的需要还是受一种超验力量的决定,你书中也提到故事在人类意义上扮演的角色,它将决定一个民族、种族的文化特征?
丁来先:人类的持久的意义源泉几乎不可能来自封闭性人类自身,或人类自我的自我意识的调整变化。好的文化之所以能给人带来充实感、意义感、澄明感与美好感,常常就是因为这种文化通常都会有向着超验世界敞开的窗口,让无限与绝对的精神气息流泻进来。超验力量也会变成根本性的精神推动力,并成为人类存在之根、意义之母。人类(包括整体人类与个体)的持久性的重要的意义源泉与“超验的力量”有着极大的相关性。中国古代讲的天也可属于这种超验力量。但这种把天当做意义源泉的生命与精神倾向并未真正占据中华文化的主流。在中国传统中占据主流的儒家文化,其超验倾向还是相对薄弱的。没有这个超验力量作为存在的背景,也就难以激发信仰者的具体的完整宽阔的想象力,从而缺乏连贯完整的体验具有灵韵感故事的动人有效存在模式。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就其作为文化故事(或文化叙事)而言,把人的故事(或者说人与神的故事)讲述得更为完整、更精妙、更为具体、更为动人,也更能深入平凡的民众。
《华夏时报》:当然,你书中也提到具体的故事,比如诗歌、小说中的“人文叙事”,它究竟与广泛的人文叙事有什么样的关联关系?
丁来先:人文精神(或人文叙事)的核心在“成为人”的独有的文化与精神方式的讲述上,或者说在“成为人”的故事讲述上,对人的世界特殊性的领悟与理解,对成为人的特殊方式的理解与领悟是理解人文精神(或人文叙事)的关键。中西方对这点的故事讲述也有很大的区别。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故事核心是人是神创造的,最后回归于神。人在信仰的支撑下走向神的过程就是成为人的过程,真正的人在走向神的过程中实现。但人走向神的过程常常也伴随心灵的征战,这一过程充满了冲突、对立、动荡与斗争,要克服人性之恶,克服魔鬼的种种诱惑与试探,要躲避各种世俗的陷阱。中国式人文叙事(或人文精神)体现在对“社会”或“社会性”的想象、领悟与理解之中。人在走向社会并成为合群的和谐的社会人中成为人。这一基本的文化叙事(或人文叙事)决定了文化的基本面貌与性质。而各种艺术作品中(包括小说、电影、戏剧与诗歌等)所讲述的故事,通常也会反映大的人文叙事所奠定的故事讲述的基调。中西方小说故事的差异(内容与结构方式等)正是大的文化故事(或文化叙事)造就的结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