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刘诗萌 史凯 北京报道
12月11日，年过五旬的建筑工人余相国带着他全部家当——一个拉杆箱、一个大牛津布袋和一个满满的堆放着饭盒、零食还有一大袋橘子的红色塑料桶来到北京西站，准备坐车回老家贵州赤水。这一日，距2019年春节还有56天。
“今年效益下滑，拖欠工资，现在只能先拿上路费回家了。”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操着浓重的西南口音对《华夏时报》记者说。他在建筑工地上干钉木板的活儿，今年7月来到河北涞水的工地，只干了5个多月，天冷停工后只得早早返乡。
根据国家发改委的安排，历年春运一般从春节前15天开始。然而今年，放假返乡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从更温暖的地方传来。11月底，东莞某服装厂贴出的一张“春节放假通知”在网上流传，假期从12月初到3月初。同一时间，当地另一家手机厂商通知员工，因公司目前经营遇到重大困难，部分业务停产，安排一部分岗位人员，放假时间竟然长达5个月。
更大规模的工厂停工的消息还在不断传来。11月下旬，手机制造厂商金立的东莞厂区被传进入停工状态；12月12日，三星位于天津的手机制造工厂宣告将于12月31日正式停产。此前，松下、苹果、尼康、奥林巴斯等外资企业纷纷撤离中国，转而在人力成本更低的东南亚国家设厂。
2018年初发布的《中国职工状况研究报告(2017)》显示，近3亿农民工已成为中国产业工人的主体。产业工人曾经是中国经济腾飞奇迹的创造者，而今，其中的一部分人面对工厂停工、裁员的严酷环境，只得选择先行回乡。
工厂停工导致“返乡潮”
11月，企业经营的亏损先于寒潮袭击了南方沿海地区。在深圳，世界500强企业、知名代工厂伟创力的子公司伟创力塑胶科技有限公司因订单锐减、生产经营困难而出现严重亏损，为最大程度地维持公司的运转，该公司从11月中旬到春节前分6个批次安排员工放假。不远的惠州，触控面板巨头伯恩光学同样因订单减少而裁减了5000名劳务派遣员工。据媒体报道，苹果供应链上的和硕、仁宝、纬创、台郡、欣兴、美律、可成等七大指标厂均有意降低中国大陆生产比重，强化东南亚或台湾布局，或将掀起“史上最大生产线迁徙潮”。
北京理工大学教授、经济学家胡星斗向《华夏时报》记者表示，中国沿海地区一带，很多工厂暂时关门、提前放假，有的是春节过后才重新开工，有的是无限期地推迟，确实是反映了目前实体企业存在很大的困难，一些企业老板投资意愿和继续经营的意愿都不太强烈。
在北方，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9月初，知名三农专家于建嵘路过河北高阳时发现，昔日车水马龙机器不停的热闹场景已经不再，如今车少人稀，偶有开工的厂子。然而对于已经投入数千万巨资的工厂老板来说，即使只有微利也只能选择坚守下去，否则就要重回30年前的赤贫生活。
寒冷的天气加剧了作业的艰难。12月6日，北京今冬气温首次跌至零度以下，许多工厂因此停工。一位姓李的河南建筑工人曾经在银川工作10年，今年第一次来北京昌平一家建筑工地工作，公司最近停止业务，他因此提前返回家乡。几位来自江苏的瓦工、山西的绿化工人也都向《华夏时报》记者诉说了同样的原因。
即便没有停工，工人们的待遇也不如往昔。过去两年，余相国曾经辗转于山西、内蒙古、云南等省份的二三线城市，一天工资200元左右，每当接不上活或是公司不干了就只能换地方。今年到了北京之后，工地提供的住所没有暖气，每天工资也下降到100多元，还要花20元用在抽烟、喝酒上，即使不休息，一个月也只能存下2500元左右。然而他在老家没有房产，也没有耕地，除了打工挣点生活费以外，别无其它选择。
被合力挤压的市场
在经济学家宋清辉看来，贸易摩擦、环保整顿和房地产调控是今年沿海及内陆地区农民工返乡潮提前的主要原因。
下半年，中美贸易摩擦进入了实质性的交锋阶段。不断增加的关税，令许多对美市场有高度依赖性、长期依靠廉价优势获取利润的传统外贸纺织企业陷入困境。一方面企业的利润降低，甚至出现亏本；另一方面来自美国的订单也大幅减少。
苏州某纺织公司的负责人表示，公司以前60%的订单都是美单，今年的美国订单确实减少了不少。一名在天津港从事进出口的业内人士告诉《华夏时报》记者，身边确实有不少公司的业务都受到了影响。
其次，由于许多企业环保不达标，被迫停工整顿，导致大部分企业提前放假休整也是一个因素。与往年相比，“环保风暴”席卷的范围从北方向南方扩散。江苏省计划要在2018年底关停2077家企业，到2020年关停环保不达标、安全隐患大的化工企业1000家；湖北要求沿江1公里内化工企业在2020年底前完成“关改搬转”，江西发文要求长江周边1公里禁止新建化工项目，5公里内禁建化工园区。
房地产市场的惨淡，也为建筑行业工人的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今年以来，除了一二线城市楼市在8月末9月初预期出现拐点外，楼市调控政策已经下沉到三四线城市，市场观望情绪严重。因此，一二线城市的建筑工作越来越少了，反而是三四线城市目前仍然处在棚改政策的红利期中，上马工程不少。
此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以人口红利为优势的中低端制造业的外流。国际劳工组织最新发布的《全球工资报告》显示，2011年至2018年，中国平均名义最低工资接近翻番。2018年上半年，越南工人平均工资是553万越南盾，折合美元240美元/月，而中国工人2015年的实际工资就已经是635美元/月了。“中国不只每年调涨薪水，过去三四年来旺季缺工情况也日益恶化，不管美国有没有对中国开征关税，都会把产能移出中国。”在日前的媒体报道中，和硕财务长林秋炭如此表示。
中国社科院副院长蔡昉在论文中指出，大规模吸纳转移劳动力的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迅速扩张，产品在国际市场占有庞大份额，是中国的人口红利得以兑现的关键。随着人口转变进入具有新特征的阶段，劳动年龄人口以及经济活动人口的负增长加剧了劳动力短缺，削弱了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比较优势，人口红利正在加速消失。
鼓励实体经济回流
追溯以往，在10年前同样发生过大规模的提前返乡潮。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引起的国际金融危机严重影响国内经济，“过冬”成为江浙中小出口外贸企业的最大挑战。据悉，当年浙江绍兴纺织业的失业比率在两成，但是能造成约10万人口失业。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许多企业选择停工提前放假，因此重庆、四川等一些劳务输出大省出现农民工成批返乡的现象。此后的2012年、2015年，都出现小规模打工者提前回乡过年的趋势。随着沿海制造业企业逐渐向东南亚地区外迁，部分工人被裁员后，只得回到家乡等待过年或再行寻找机会。
宋清辉对《华夏时报》记者表示，农民工年末早早选择返乡，是企业关闭、裁员潮的一个缩影，可以作为实体经济不够景气的一个表征来看。不过他也表示，当国家大力调整经济结构的时候，同时也会鼓励制造业回流来解决国内就业问题。
12月5日，国务院印发《关于做好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促进就业工作的若干意见》，提出把稳就业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坚持实施就业优先战略和更加积极的就业政策，支持企业稳定岗位，促进就业创业，强化培训服务，确保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就业目标任务完成和就业局势持续稳定。
12月1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同样将“稳就业”放在了重要位置，指出要统筹推进稳增长、促改革、调结构、惠民生、防风险工作，保持经济运行在合理区间，进一步稳就业、稳金融、稳外贸、稳外资、稳投资、稳预期，提振市场信心，提高人民群众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保持经济持续健康发展和社会大局稳定。
即将踏上归程的余相国还不知道这些。他心里盘算着，等到年后，小包工头会先过来拿工资，扣除生活费之后再分给一众打工人。“要是那会儿还拖欠工资，我就不干了。”他看着远方，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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